戌時四刻的天眼城夜闌人靜,除了高聳入雲的天眼閣依舊散發著低沉的紫色光芒。在漆黑一片的外環區,連接至最外城墻的幾條架橋上隱約可見有數十點白點,忽明忽暗,有些向著城外擴散,有些圍著中心靠攏,分佈説不上稀疏。乍看之下一切景象靜若天上北斗,死氣沉沉;但是,假如從天眼閣的高層凝神細看,直到雙眼酸痛乾澀的地步,便會發現這些白點好似在緩緩蠕動著,生機勃勃而有趣。
淩宇津津有味地欣賞著這一幅莫名詭異的掛畫,嘖嘖稱奇。掛畫的框架是經過打磨的紫檀木,久經浸淫於天地靈氣當中自然形成紫黑色,經過仔細打磨後反映出淡淡的柔光。「嘖嘖,梅露你看!這些光點真的會動!」
「有點腦子好嗎?這是窗戶!」梅露一手抓著裝肉乾的空袋子,正垂頭喪氣地胡亂翻書,頭也沒擡,看也沒看,沒好氣地吐槽道。
「不是!這下面寫著『不能撕開』,是畫的名字!你看,還有作者呢,額,是這個叫戴亞蒙的前人畫的。」淩宇用手輕輕撫摸著畫框,越看越是歡喜。
「噢!老天,我們被騙進這個書蟲洞裏死讀書,然後那兩個混蛋師兄無端端地跑開了,現在你還有閒情逸致在這裏看畫?」梅露擡起頭哭喪著臉,小聲地抱怨著,唯恐泰倫和肯撒就在布簾外偷聽。
「他們不是説要去收拾場子嗎?過一會就會回來的啦,有點耐性。」淩宇慢條斯理地回道,一邊施施然在書架與書架之間閑逛,手指劃過一排排書脊,聆聽著自己那平穩的腳步聲。
梅露扁著嘴努了努天花板道:「就希望他們能快點回來,不要又拋棄我們回校了。」
在「攬月軒」中的兩人還不知道,此時的泰倫和肯撒就在上層,八樓的火災現場。空氣中依舊瀰漫著刺鼻的焦糊味和「盈水符」留下的濕冷水氣。兩間相鄰的豪華旅宿門口一片狼藉,焦黑的門框歪斜,門板半塌,露出裡面被煙燻火燎、水浸濕透的破敗景象。守衛和穿著制服的閣內管事人員正在清理現場,低聲交談著,臉上帶著疲憊和凝重。
「讓開通道!閒雜人等不要阻礙工作人員!」一名管事模樣的中年人聲音沙啞地喝道,指揮著幾名雜役將燒毀的傢俱殘骸搬上推車。兩間相鄰的豪華旅宿門口仍繚繞著刺鼻的黑煙,門框焦黑變形,昂貴的雕花木門歪斜地掛著,露出裡面狼藉的焦痕和水漬。空氣中混雜著燒焦的織物、木頭以及某種特殊化學品的刺鼻氣味。
走廊上擠滿了驚魂未定或純粹看熱鬧的住客。而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站在兩扇冒煙房門正前方的兩位主角——兩位體型肥碩、滿面油光的青年男子。他們渾身上下僅圍著一條堪堪遮住關鍵部位的浴巾,隨風飄逸,肥白的肚腩和粗壯的大腿暴露在微涼的空氣中。兩人臉上混雜著驚怒、後怕和一種被當眾剝光的羞憤,正對著冒煙的房門跳腳大罵。
「天殺的!哪個龜孫子幹的?!老子那件剛訂制的、全新仿黑鈾石鍍金袍!全燒沒了!」其中一人捶胸頓足,唾沫星子橫飛。
「我的那件袍也沒了!還有房子裏那些……」另一人更是氣急敗壞,話到一半又硬生生憋了回去。他猛地轉身,對著蜷縮在一旁、同樣衣不蔽體的四個年輕女孩狠狠踹去,又把幾張紙錢撕成兩半,仍在女孩身上,動作粗魯毫無憐惜。「滾!都給我滾!哭哭啼啼的喪門星,連火都看不住!服務只做一半,錢也拿一半!滾蛋!」
那四個女孩雙手緊緊環抱胸前,努力遮掩著身體,臉上淚痕未幹,又被這突如其來的辱駡和踢打嚇得瑟瑟發抖,只能發出壓抑的嗚咽。她們低著頭,在周圍住客或同情、或鄙夷、或純粹看戲的竊竊私語和低笑聲中,如同受驚的兔子般,捂著臉踉踉蹌蹌地逃離了這片令她們屈辱不堪的修羅場。
「嘖,哪家的紈絝?玩脫了吧?」
「看那膘肥體壯的,肯定沒少搜刮民脂民膏……」
「嘿,說不準是仇家尋仇,或者是哪位江湖大盜劫富濟貧順手點了把火?」
「我看像仙人跳沒談攏……」
走廊裡的議論聲嗡嗡作響,各種猜測層出不窮,給這場鬧劇添油加醋。
那四個女孩哭哭啼啼,慌不擇路地跑向走廊盡頭的拐角,只想儘快逃離這令人窒息的目光。就在拐角處,她們差點一頭撞上一輛堆得滿滿當當的餐車。
「小心!」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推著餐車的服務生眼疾手快地穩住車身。女孩們嚇得又是一哆嗦,連聲道歉,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
餐車上琳琅滿目:補充的毛巾浴巾疊放整齊,更醒目的是佔據了大半空間的美食——烤得金黃酥脆、滋滋冒油的整只乳豬;鋪滿了冰塊、晶瑩剔透的海鮮拼盤,碩大的杜哈皇蝦紅豔誘人;散發著清甜靈氣的力威亞仙桃;還有各式精緻的糕點和小食,香氣四溢,與走廊的焦糊味形成鮮明對比。
服務生是個青年,眼神很是溫和。他看了看女孩們狼狽不堪的樣子,沒有多問,只是迅速從餐車下層抽出四條乾淨厚實的白色浴袍遞給她們:「快披上吧,別著涼了。」接著,他又從腰間的皮囊裡摸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不由分說塞到領頭女孩手裡:「拿著,找個地方安頓一下,吃點東西壓壓驚。」
女孩們愣住了,眼淚還在流,但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感激。她們裹緊浴袍,緊緊攥著錢袋,對著服務生連連鞠躬,然後才相互攙扶著,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倖匆匆離去。
服務生看著她們消失在另一條通道,臉上的溫和瞬間褪去,眼神裏多出一絲機警。他推著餐車,卻沒有走向預定的送餐房間,而是謹慎地探出頭,望向走廊深處那兩間還在冒黑煙的房子。
走廊裡依舊混亂,其他服務生和守衛正提著貼著「盈水符」的木桶來回奔忙,水漬在地上蜿蜒。泰倫的目光掃過焦黑的門框和空氣中殘留的獨特氣味,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低聲嘟囔了一句:「我了個乖乖,赤磷粉……用了半勺……有這麼勁爆嗎?」似乎對火勢的猛烈程度也有些意外。確認現場除了混亂並無其他異常後,他不再停留,推著餐車,若無其事地轉向了通往藏書館四樓的後勤通道。
沿著後勤通道快步而行,沿途安靜許多,只有車輪滾過石板的輕響和服務生的腳步聲。他臉上的機警和那絲意外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計畫順利推進的輕鬆。他甚至還輕輕吹了聲不成調的口哨,手指無意識地在餐車邊緣敲打著,仿佛剛才在八樓目睹的混亂和贈予浴袍錢袋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餐車上,那只金黃油亮的脆皮乳豬散發著誘人的肉香,杜哈皇蝦的鮮甜與力威亞仙桃的清冽靈氣交織,在通道內彌漫開來,與方才八樓的焦糊味形成了天堂與地獄般的對比。
時間仿佛在這書卷的海洋裡凝固了。淩宇還在書架間慢悠悠地踱步,手指劃過那些承載著厚重歷史的書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梅露則把臉埋在那只空蕩蕩的肉乾袋子上,發出一聲悠長的、充滿幽怨的歎息。
「唉……騙子師兄……我的肉乾……」她抬起眼皮,瞥了一眼桌上堆積如山的典籍,《沃克基礎心法》的封皮在她眼裡仿佛變成了嘲諷的鬼臉,「還有這些破書……說什麼美酒佳餚……大騙子……」
淩宇停在窗邊,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幅「活畫」。那些架橋上的白點似乎又移動了些許位置,組合出新的、難以解讀的圖案。「耐心點,梅露……」他試圖安慰,但自己肚子裡也適時地發出一聲輕微的「咕嚕」聲,在寂靜的藏書閣裡顯得格外清晰。
梅露立刻捕捉到了,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聽!連你的肚子都在抗議了!還裝!」
就在梅露的抱怨聲和淩宇肚子的抗議聲交織,兩人對著書山苦著臉,情緒低落到谷底之時——
「唰啦!」
入口的厚重布簾被一隻帶著白手套的手猛地掀開!緊接著,那輛滿載著金黃乳豬、紅豔大蝦、清靈仙桃和各色精緻糕點的餐車,被一個身穿侍者制服、臉上卻掛著無比熟悉且欠揍笑容的「服務生」推了進來!
「服務生」推著餐車,環視了一下兩人苦哈哈的表情和桌上紋絲未動的典籍,爆發出極其刺耳的大笑:「哈哈哈哈!餓了吧?這就對了!」他笑得眼睛彎彎,仿佛惡作劇得逞的孩子,「餓得正好!好戲——現在才真正開始咯!」
他的話音未落,另一側的布簾也幾乎同時被掀開!另一名「服務生」推著一輛稍小的餐車走了進來,上面整齊地碼放著剔透的琉璃杯盞,裡面盛著色彩繽紛、冒著絲絲涼氣、靈氣肉眼可見般氤氳的飲品。他依舊頂著一張萬年冰山臉,但目光掃過那滿車令人垂涎的美食時,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幾乎難以察覺。他用他那特有的、平靜無波卻自帶冷場效果的語氣,淡淡地接了一句:「大師兄就是不一般,說過的話,自然算數。」
這簡短的一句話,配合著眼前突然出現的、香氣撲鼻、流光溢彩的絕頂美食,瞬間將攬月軒內積壓的怨氣、饑餓和苦悶一掃而空。淩宇和梅露的眼睛在刹那間瞪得溜圓,瞳孔裡倒映著烤乳豬酥脆的金光和杜哈皇蝦誘人的紅暈,巨大的驚喜如同海嘯般衝垮了所有的理智堤壩!
「哇!!!我親愛的師兄!!真有吃的!!」 兩人爆發出難以置信的歡呼,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從書堆旁彈了起來,像餓狼撲食般沖向那兩輛餐車。什麼《沃克基礎心法》、《聖書上卷》、《天地初分》、《剛托斯正統體技法》……統統被他們激動的手肘無情地掃落到桌角,可憐兮兮地堆疊在一起,暫時失去了被寵倖的資格。
撕下還滋滋作響的脆皮乳豬,剝開紅豔豔的蝦殼露出晶瑩彈牙的蝦肉,咬一口汁水豐盈、靈氣四溢的力威亞仙桃,再灌下一大口冰涼沁脾、靈氣順著喉嚨滑下的特調飲品……四人圍著餐車,在堆積如山的書卷包圍下,毫無形象地大快朵頤。藏書館應有的肅穆寧靜被滿足的咀嚼聲、讚歎聲和歡快的低語徹底取代,充滿了荒誕卻又無比真實、自在快活的煙火氣。
書山之中,一場遲來的、真正的盛宴,終於開席。
與此同時,天眼閣某層豪華的女盥洗室內。
四個披著白色浴袍的女孩擠進了一個寬大的廁格,反鎖了門。幾人臉上的委屈和驚慌瞬間被一股困惑和警惕取代。四人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疑問。
「火……是你們誰提前點的嗎?」一個女孩壓低聲音,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Axv3FTZeR
「沒有!」另一個女孩立刻搖頭,語氣肯定,「不是說好了,等到三更天,守衛換防最鬆懈的時候才動手嗎?計畫沒變啊!」
第三名女孩介面,聲音帶著不解:「看那火勢,那黑煙,那爆炸……我們準備的粉估計一併全燒沒了!」
最後,那個之前被塞了錢袋、眼神顯得更機靈些的女孩深吸一口氣,環視同伴:「火不是我們放的,但這未必不是好事,這樣更能向大小姐交代了,」她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混亂就是最好的掩護。東西……大家都拿到了吧?」
最先開口的女孩聞言,緊張的神色放鬆下來,嘴角甚至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探入自己束起的濃密長髮中,摸索了一下,然後極其靈巧地抽出了一條卷成細筒狀、顏色泛黃的堅韌皮紙。她揚了揚手中的皮紙卷,壓低的聲音帶著興奮:「當然!副本到手!至於正本……」她冷笑一聲,「如果真在這場『意外』的大火裡燒成了灰,那才叫天助我也!這樣「唯真党」的叛徒們明天就什麼都收不到了!情報,徹底封死!」她口唇微微顫抖,深吸一口氣,眼中閃爍著計畫得逞的光芒,小心翼翼地將皮紙卷重新藏回髮髻深處。
四人相互碰拳,低聲呢喃道:「神佑我天眼!」接著,便依次轉身離去,沉默而陌生。
小小的廁格裡,陰謀的氣息悄然彌漫,與樓下藏書館內大快朵頤的輕鬆氛圍,形成了天眼閣這個夜晚最鮮明的兩個注腳。混亂的餘燼之下,暗流已然湧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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