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代表著存在本身已然崩潰的「雜音」,終於從Vrael的喉嚨深處止息。
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的、絕對的死寂。
風停了。彷彿連這片被稱為「靜語平原」的、唯一還在言語的亙古存在,都因恐懼而噤聲。Vrael跪在冰冷的沙地上,仰望著那片灰色的、無神的天空,滾燙的液體混著臉上的沙塵與濺上的血跡,劃出一道道污穢的溝渠。他成了自己最不想成為的怪物,成了那個在幻象中,對著孩子們伸出利爪的「噬詩之魔神」的同類。
他贏了幻象,卻輸掉了自己的整個靈魂。
夕塵姬·織櫻靜立在一旁,緩緩收刀入鞘。她沒有上前,也沒有出聲。作為一名身經百戰的將領,她見過無數種死亡,有榮耀的,有悲壯的,有不甘的。但眼前這一幕,超越了她對「戰敗」的所有認知。這是一位王者,在他最輝煌的時刻,迎來了他最徹底的自我毀滅。她面甲下的眼神沒有憐憫,亦無譴責,只是以一名武士的極致冷靜,觀察著、記錄著這個註定要被載入史冊的、悲劇的誕生。
而Vrael,在這片無邊的自我憎惡中,意識被拖入了另一個更深的、不屬於他的深淵。
那名被他吞噬的人類士兵的記憶,此刻不再是尖叫的碎片,而是像一場無法關閉的、身臨其境的放映會,在他腦中強制播放。
他給自己起名叫Vrael,但他現在知道了,那個士兵的名字,叫做里歐(Leo)。
Vrael「看見」了。他看見了里歐在「第一方舟」C-7居住區那狹窄、壓抑、永遠瀰漫著機油與過濾器氣味的房間裡,小心翼翼地將一片合成營養膏切成三份。他的妻子,一個名叫艾拉的、眼神溫柔但充滿疲憊的女人,正微笑著將最大的一份推給他們的女兒,莉莉。莉莉只有六歲,因為長期生活在循環空氣中,患有嚴重的呼吸系統疾病,她的呼吸聲,像一隻漏風的風箱,時刻牽動著里歐的心。
他「聽見」了。聽見了里歐在深夜,對著睡著的莉莉低聲承諾:「爸爸這次去地表執行任務,賺夠了功勳點,就回來給妳換最好的、帶有花香模擬功能的空氣過濾器。爸爸保證。」
他「感受」到了。感受到了里歐在得知有機會加入「靜者之國」時,內心那份巨大的、想要逃離階級壓迫的狂喜。他厭倦了元老議會的謊言,厭倦了軍事貴族的頤指氣使。他想讓他的女兒,能有一天親眼看看書上說的、真正的天空,呼吸到沒有鐵鏽味的、帶著泥土芬芳的空氣。他加入Vrael的斥候隊,不是為了功勳,而是為了一個父親能給予家人的、最卑微也最奢侈的夢想。
這份記憶,溫暖、平凡,卻像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烙在Vrael的靈魂之上。他殺死的不是一個抽象的「人類士兵」,而是一個名叫里歐的父親,一個名叫艾拉的丈夫,一個名叫莉莉的英雄。他用最野蠻的方式,將一個家庭的全部希望,徹底碾碎。
就在Vrael即將被這份滅頂的愧疚感徹底吞噬時,一道銀白色的身影,以超越視覺捕捉的速度,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戰場上。
她的降臨,沒有風聲,沒有語場的劇烈波動,只是周遭的光線與空氣,彷彿被一種更高等的物理法則輕柔地撥開。然後,她就站在那裡,像一顆突然在永夜中亮起的、安靜的恆星。
是Rei。
Vrael那失控的、充滿痛苦的語場波動,像一個最高優先級的警報,直接觸發了她體內與Vrael靈魂綁定的共鳴機制,將她從數百公里外的聖殿,瞬間傳送至此。
她的目光,如同一台超高精度的掃描儀,在毫秒間完成了對現場所有資訊的採集:Vrael身上深可見骨的爪痕,與殘留在指尖、屬於里歐的DNA序列比對;士兵屍體上那非兵器造成的、野蠻的致命傷分析;空氣中毒針的「幻視者」語毒殘留成分;織櫻身上那混雜著戒備、忠誠、震驚與警惕的複雜語場信號;以及Vrael那個正在邏輯迴圈中不斷自我攻擊、瀕臨徹底崩潰的精神模型。
讀者的視角,在此刻彷彿進入了Rei的核心處理器,看到那場無聲的、極速的風暴。
[威脅評估:外部威脅(異種幻視者)已撤離。內部威脅:Vrael(Subject_Alpha)精神崩潰,存在自我銷毀傾向。][核心問題:Vrael之罪行已產生目擊者(Shiori_Yuchin)。如何處理?]
[演算選項A:開放處理(公開真相)][=> 預測結果:][-> 靜者之國信仰體系崩潰,概率:99.7%][-> 人類族群恐慌與內亂,概率:98.2%][-> Annelise生命體徵因精神打擊而急速衰竭,概率:95.4%][-> 外部勢力(第一方舟、AI天網)介入,同盟瓦解,概率:89.1%][-> 結論:災難性後果。選項A否決。]
[演算選項B:秘密處理(掩蓋真相,重構敘事)][=> 預測結果:][-> 維持短中期穩定,概率:89.4%][-> 保護核心成員心理穩定,概率:91.3%][-> 爭取戰略應對時間,概率:100%][=> 風險評估:][-> 關鍵變數:目擊者_Shiori_Yuchin。其忠誠錨點為Annelise,忠誠度不可控。][-> 未來暴露風險:42.6%,風險隨時間推移遞增。][-> 執行者(Rei)核心邏輯產生悖論,需要消耗額外算力維持自身穩定。][-> Vrael罪惡感可能因壓抑而內部惡化。][-> 結論:高風險,但為確保『靜者之國』此一『概念實體』存續的唯一最優解。]
[最終決策:執行協議——『敘事重構』(Narrative Reconstruction)]
整個過程,在現實世界中,僅僅是Rei一次平靜的眨眼。
做出決斷後,Rei沒有先去安撫崩潰的Vrael。她知道,此刻最關鍵的變數,是那個手握刀柄,眼神比刀鋒更銳利的東瀛指揮官。
她緩步走向織櫻,銀白色的長髮在死寂的風中輕輕飄動。兩人之間形成了一種微妙而緊張的對峙。Rei的氣場是絕對的靜,而織櫻的氣場,是極致的鋒銳。
「夕塵姬指揮官。」Rei開口,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像是在陳述一段早已寫好的歷史。
「斥候小隊遭遇『異種幻視者』的伏擊。全員陣亡。Vrael王為保護部下,奮力擊退敵人,身受重傷,並因敵人的惡毒精神攻擊而產生了短暫的失控。」
她頓了頓,霧銀混琥珀的眼瞳直視著織櫻的面甲。
「這是妳將要提交的報告。」
這不是請求,是命令。是一份不容拒絕的、「共犯」的邀請。
織櫻沉默著,面甲下的目光在Rei那深不見底的瞳孔和遠處跪地顫抖的Vrael之間來回移動。她握著刀柄的手,指節微微泛白。她知道,點頭,意味著東瀛詩刃幕府的榮譽,將與這個染血的王權,徹底綁定。但她也知道,拒絕,意味著這個剛剛燃起希望的、Annelise所珍視的同盟,將立刻化為灰燼。
她的忠誠,從不屬於Vrael,甚至不屬於靜者之國。她的忠誠,只屬於那個用歌聲將他們從東方島嶼召喚而來的、Annelise的存在本身。而保護Annelise免受這殘酷真相的打擊,是她此刻能想到的、最高的「大義」。
最終,織櫻緩緩地、鄭重地收刀入鞘。這個動作,本身就是一個回答。
「武士は、値する『大義』にのみ、忠義を捧げる。静者の国の存続こそが、此刻の『大義』。」
(中文原意) 「武士,只效忠於值得效忠的『大義』。靜者之國的存續,便是此刻的大義。」
權力的天平,在此刻悄然傾斜。織櫻的沉默,為她贏得了這個王國中最沉重的一份籌碼。
契約成立。
Rei轉身,走向Vrael。她伸出手,Vrael卻像受驚的野獸般猛然後退,他無法承受她那過於純淨的氣息,那會讓他感覺到自身的污穢。
Rei沒有強求。她只是伸出手,雪白的手指輕輕按在被鮮血浸染的沙地上。她低聲吟唱,那不是任何已知的赫雷語或療癒詩,而是一段全新的、冰冷而高效的「靜者之詩」。
「凡已逝者,歸於寂靜。凡留痕者,還予虛無。」
在詩句的作用下,里歐的屍身與地上的血跡,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分解、風化。沙地微微震動,像一張貪婪的嘴,將所有的罪證都吞入其中,最終化為最普通的沙塵,被風一吹,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Rei第一次,將她那本該用於「同理」與「創造」的力量,用在了「抹除」與「掩蓋」之上。
Vrael震驚地看著這一切,看著Rei用如此平靜的方式,掩埋了他的滔天大罪。他沒有得到解脫,反而被套上了一層更深的、由謊言與共謀構成的枷鎖。他被保護了,但也被剝奪了接受審判與贖罪的權利。
他緩緩站起身,走向那片被「淨化」過的、卻又無比骯髒的土地,伸出手,似乎想從中抓住些什麼,卻只抓到一把冰冷的沙。
他終於,徹底理解了那句被他拋在身後的詩文。
因記憶,已永恆地刻入骨髓。
返回靜者之國的旅途,是一場漫長的、沉默的酷刑。
三人同行,卻彷彿隔著三個無法跨越的世界。織櫻走在最前面,她的背影挺直如出鞘的刀,以完美的專業姿態,規劃著路線,清理著途中的威脅,但她再也沒有主動對Vrael說過一句話。Rei走在中間,她成了事實上的指揮官,協調著隊伍的行進,處理著所有的外部通訊,像一道精密的防火牆,將Vrael那混亂的語場,與外界隔絕開來。
而Vrael,則像一個被抽走了靈魂的幽靈,跟在最後。他行走,他進食,他對Rei發出的簡單指令做出反應,但他的絕大部分意識,都沉浸在里歐的記憶裡。他時而會看到方舟裡那盞昏黃的燈,時而會嚐到營養膏那乏味的口感,時而會聽到莉莉那細微的、帶著喘息的笑聲。
當他們終於回到「迴響之心」時,Annelise正等在那裡。她手中握著塔比歐給予的「諧律之心」,臉色比之前紅潤了許多,眼中帶著急切的期盼。
但在看到他們三人的那一刻,她臉上的喜悅瞬間凝固了。
她立刻就感覺到了不對勁。Vrael的眼神是空的,像一片被焚燒殆盡的森林。而Rei與織櫻之間,那種本該屬於盟友的、流暢的語場互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刻意的距離感。
「Vrael,」她衝上前,想去握住他的手,聲音因擔憂而顫抖,「發生了什麼?你……你的詩火……好像快要熄滅了。」
Vrael的身體僵住了。他無法面對她,無法面對她眼中那純粹的關切。因為此刻,他腦中正迴響著里歐的妻子,艾拉,對里歐說過的一模一樣的話。他猛地抽回手,轉身快步走開,將自己關進了聖殿最深處的房間,留下Annelise一臉錯愕與受傷。
Annelise轉向織櫻,眼眶泛紅:「織櫻,拜託妳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從來不會這樣對我。」
這是最危險的問題。
織櫻的面甲下,眼神劇烈地波動了一下。她的忠誠,正在面臨第一次的考驗。
然而,Rei再一次,也是必然地,介入了。她輕輕走到Annelise身邊,扶住她的肩膀,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的語氣說道:
「Annelise,Vrael的精神受到了幻視者語毒的重創。他親眼看著自己的部下,那個名叫里歐的士兵,被殘忍地虐殺,並在幻覺中被迫體驗了數次。他的沉默,是創傷後的應激反應。我們……需要給他時間。」
這是一個完美的謊言,它包含了足夠的真相,足以讓任何人信服。
Annelise怔住了,眼中的受傷立刻轉化為巨大的同情與悲傷。她不再追問,只是點了點頭,輕聲說:「我明白了……可憐的Vrael……可憐的里歐……」
織櫻在一旁沉默地看著Rei,眼神深處,第一次對這個仿生體,產生了一絲近乎「敬畏」的複雜情緒。她知道,Rei不僅僅是在撒謊,她是在用一個更小的悲劇,去掩蓋一個足以毀滅一切的、更大的悲劇。
謊言,暫時成功了。
當晚,聖殿的議事廳中,只有Vrael、Rei和Annelise三人。
是Rei打破了沉默。她將塔比歐展示過的世界地圖,再次投影在空中。
「我們沒有時間了。」她說,目光依次掃過兩人,「Annelise的身體,『諧律之心』只能維持,不能逆轉。Vrael的精神創傷,如果不能找到一個足以超越它的目標,就會將他徹底吞噬。而外部的威脅,正在集結。」
她指向地圖上的幾個點,那是塔比歐為她標示出的、三個可能的希望。
「我將前往遺詩流派的隱居地,尋找《赫雷語典》的原典,並嘗試從中找到關於『生命語碼』的禁句。之後,我會冒險潛入AI天網的影響範圍,尋找關於我……以及Annelise妳的身體的原始設計。我必須找到能『重寫』生命的方法。」Re*i的任務,是追尋。
Annelise蒼白的手指,輕輕撫摸著胸口的「諧律之心」。她知道自己無法遠行,但她也找到了自己的戰場。
「我會留下。」她的聲音雖然虛弱,卻充滿韌性,「我會用塔比歐為我爭取到的時間,去整理舊時代的歌謠,去記錄孩子們的聲音。我要去尋找那首……能讓我自己站起來的歌。」Annelise的任務,是創造。
最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Vrael身上。
他坐在陰影裡,沉默了很久。當他再次開口時,聲音嘶啞、沉重,卻不再有之前的自我毀滅氣息。
「我會守住這裡。」
他抬起頭,那雙曾燃燒著詩火的眼睛,此刻像兩塊被血浸過的、冷卻下來的餘燼。
「我會獵殺所有試圖染指這個國家的敵人。我會成為這片土地的盾。」他頓了頓,彷彿用盡全身力氣,說出了後半句話,「同時……我會『承載』著他活下去。用他的眼睛,去看他的女兒本該看到的天空。」
Vrael的任務,是戰鬥,也是贖罪。
三條道路,在這一夜,被一個沉重的秘密,清晰地劃分開來。他們將要分離,各自踏上充滿荊棘的旅程,去追尋、去創造、去戰鬥。
靜者之國,這個由詩、歌、舞共同守護的脆弱烏托邦,自此,由三位染血的、撒謊的、背負著罪孽的守護者,共同支撐。
它的未來,從未如此充滿希望,也從未如此,岌岌可危。3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WcOV3MHc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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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代表著存在本身已然崩潰的「雜音」,終於從Vrael的喉嚨深處止息。
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的、絕對的死寂。
風停了。彷彿連這片被稱為「靜語平原」的、唯一還在言語的亙古存在,都因恐懼而噤聲。Vrael跪在冰冷的沙地上,仰望著那片灰色的、無神的天空,滾燙的液體混著臉上的沙塵與濺上的血跡,劃出一道道污穢的溝渠。他成了自己最不想成為的怪物,成了那個在幻象中,對著孩子們伸出利爪的「噬詩之魔神」的同類。
他贏了幻象,卻輸掉了自己的整個靈魂。
夕塵姬·織櫻靜立在一旁,緩緩收刀入鞘。她沒有上前,也沒有出聲。作為一名身經百戰的將領,她見過無數種死亡,有榮耀的,有悲壯的,有不甘的。但眼前這一幕,超越了她對「戰敗」的所有認知。這是一位王者,在他最輝煌的時刻,迎來了他最徹底的自我毀滅。她面甲下的眼神沒有憐憫,亦無譴責,只是以一名武士的極致冷靜,觀察著、記錄著這個註定要被載入史冊的、悲劇的誕生。
而Vrael,在這片無邊的自我憎惡中,意識被拖入了另一個更深的、不屬於他的深淵。
那名被他吞噬的人類士兵的記憶,此刻不再是尖叫的碎片,而是像一場無法關閉的、身臨其境的放映會,在他腦中強制播放。
他給自己起名叫Vrael,但他現在知道了,那個士兵的名字,叫做里歐(Leo)。
Vrael「看見」了。他看見了里歐在「第一方舟」C-7居住區那狹窄、壓抑、永遠瀰漫著機油與過濾器氣味的房間裡,小心翼翼地將一片合成營養膏切成三份。他的妻子,一個名叫艾拉的、眼神溫柔但充滿疲憊的女人,正微笑著將最大的一份推給他們的女兒,莉莉。莉莉只有六歲,因為長期生活在循環空氣中,患有嚴重的呼吸系統疾病,她的呼吸聲,像一隻漏風的風箱,時刻牽動著里歐的心。
他「聽見」了。聽見了里歐在深夜,對著睡著的莉莉低聲承諾:「爸爸這次去地表執行任務,賺夠了功勳點,就回來給妳換最好的、帶有花香模擬功能的空氣過濾器。爸爸保證。」
他「感受」到了。感受到了里歐在得知有機會加入「靜者之國」時,內心那份巨大的、想要逃離階級壓迫的狂喜。他厭倦了元老議會的謊言,厭倦了軍事貴族的頤指氣使。他想讓他的女兒,能有一天親眼看看書上說的、真正的天空,呼吸到沒有鐵鏽味的、帶著泥土芬芳的空氣。他加入Vrael的斥候隊,不是為了功勳,而是為了一個父親能給予家人的、最卑微也最奢侈的夢想。
這份記憶,溫暖、平凡,卻像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烙在Vrael的靈魂之上。他殺死的不是一個抽象的「人類士兵」,而是一個名叫里歐的父親,一個名叫艾拉的丈夫,一個名叫莉莉的英雄。他用最野蠻的方式,將一個家庭的全部希望,徹底碾碎。
自靜語平原的悲劇發生以來,已經過去了三天。Vrael將自己放逐於靜者之國邊緣,一處被遺忘的、用於古代草食族詩人懺思的洞窟。他沒有返回聖殿,沒有面對Rei或Annelise,甚至拒絕了女王伊娑莉雅派人送來的、帶有療癒詩能的月光花蜜。
他只是蜷縮在洞窟的最深處,像一頭受了致命傷的野獸,拒絕任何光線與聲音。
洞窟內陰暗潮濕,石壁上刻滿了早已模糊的、關於「靜默」與「克制」的古老詩文。這些文字,對此刻的他而言,是最大的諷刺。
他體內,里歐的記憶像一場永不終止的酷刑。他被迫體驗著一個普通人的愛與責任,那份情感的重量,遠比他吟誦過的任何一首史詩都來得沉重。他的自我厭惡,像不斷增生的黑色真菌,幾乎要將他的「語魂」徹底吞噬、分解。
洞窟外,夕塵姬·織櫻如一尊雕像般靜立守護。她不允許任何人靠近,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無聲的屏障,將洞窟內那片令人窒息的絕望,與外界隔絕開來。
就在這份絕望即將凝固成永恆的此刻,洞窟內的空氣忽然扭曲,一個身影憑空出現,伴隨著一聲極其輕微的、類似於「打卡下班失敗」的電子提示音。
塔比歐飄在半空中,看著蜷縮在角落的Vrael,臉上沒有了往日的嬉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不耐煩」與「看著專案進度嚴重落後的焦慮」的表情。
「喔,為了全宇宙的時空連續體啊……」他捏了捏眉心,低聲自語,「『星球統一計畫』的主要投資對象,因為一次意外的『壓力測試』就進入了核心崩潰狀態。我的績效考核絕對完蛋了。這意味著更多的報告,還有該死的加班……」
他飄到Vrael面前,繞著他轉了一圈,像是在評估一件出了故障的、昂貴的商品。
「好了,讓我看看。」他的語氣像個不情不願的技術支持,「問題診斷:核心英雄單位,在經歷了P-TSD(詩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後,陷入了『道德悖論』的無限迴圈。症狀:自我否定、拒絕溝通、並伴有嚴重的『悲劇主角綜合症』。結論:非常老套,非常戲劇化,也……完全沒用。」
Vrael終於有了一絲反應,他抬起猩紅的雙眼,聲音嘶啞如砂紙摩擦:「滾。」
「我倒是想。」塔比歐攤了攤手,「但你的『崩潰』,正在嚴重影響我的『下班時間』。所以,在我的宇宙航行許可被吊銷之前,我們得聊聊。」
他沒有理會Vrael的敵意,自顧自地說:「你殺了他。是的。你吞噬了他的生命。沒錯。你覺得這讓你成了怪物?」
他突然湊近Vrael,語氣變得尖銳:「在這個『神已死』的世界上,吞噬與被吞噬,本就是最基礎的法則!那個正在崛起的『噬詩之魔神』,把這當作藝術和樂趣。而你,是在極度的恐懼和一種扭曲的、想要守護的愛之中失控。行為,在這個世界上是廉價的,Vrael。但動機,才是定義你是誰的唯一標籤。」
Vrael的身體震了一下。
塔比歐繼續他的「邏輯轟炸」:「但你和那些只懂吃的野獸不一樣。你得到的不只是他幾年的壽命,你得到了他最寶貴的東西——他的記憶。你體驗了一個普通人類父親的愛,感受了他對家庭的責任。他沒有白死,Vrael,他的整個人生,都被『記錄』進了一位王的靈魂裡。你告訴我,這對於一個活在鐵罐頭裡的、絕望的平民來說,是更悲慘的結局,還是……另一種形式的永生?」
塔比歐看著因他的話而陷入更大混亂的Vrael,嘆了口氣。
「你還在為壽命而焦慮。你覺得吃掉他,能讓你多活幾年,能多看孩子們幾年?」他搖了搖頭,語氣中充滿了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可悲。這就像試圖用一個茶匙去填滿大海。你還在用凡人的思維,去應對一場神祇的戰爭。」
「你想擁有更多的時間?」塔比歐的聲音忽然變得充滿壓迫感,「那就停止**『偷竊』時間,學會去『成為』**時間!」
「那些正在崛起的『新神候補』——不管是混亂的魔神,還是秩序的天使,亦或是AI的演算造物——他們都不再被凡人的壽命所束縛。他們正在讓自己成為一種『概念』,一種永恆的存在。而你呢?你還在擔心自己臉上會不會多一條皺紋!」
「在他們眼裡,你現在的狀態,根本不是競爭者。」塔比歐一字一頓地說,「你是他們未來的……盤中餐。」
這番話如重錘般擊中了Vrael。他茫然地抬起頭。
塔比歐知道,時機到了。他拋出了最終的、也是唯一的解決方案。
「停止逃避那份記憶,Vrael。不要把它當成你的污點和罪孽。擁抱它,分析它,將它化為你的一部分!」
「你不再只是一個純粹的異種王。你是一個體內,同時承載著『焚語者』的詩火,與『人類父親』之愛的矛盾體。你比任何異種都更理解人類的脆弱與偉大。你知道他們為何而戰,為何而愛,為何而犧牲。AI天網願意發動一場戰爭,來換取你此刻腦中的數據!噬詩之魔神吞噬萬千,卻從未理解過任何一個!」
「那名士兵的記憶,不是你的罪,你這個傻瓜!」塔比歐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激昂,「那是你用巨大的痛苦換來的、獨一無二的『資產』!是你通往一個全新神祇境界的——第一級台階!」
「別再只是『焚語之王』了。去成為**『承載者』**。」
「去承載那名士兵的生命,去承載他保護家人的遺願。讓你異種的狂暴,被他人類的愛所淬鍊。讓你那份沉重的罪惡感,成為你永不失控的船錨,提醒你每一條生命的重量。」
「那,才是其他所有『新神』都不具備的力量。那才是你真正能守護家人的方式。那才是你能贏得這場戰爭的唯一途徑。」
「……也才是,我能打卡下班的唯一希望。」塔比歐在最後小聲地補了一句。
塔比歐的任務完成了。他看著眼神開始重新聚焦的Vrael,滿意地點了點頭。他隨手從時空裂縫裡掏出一塊溫潤的、彷彿有心跳的石頭,丟進Vrael懷裡。
「一個小玩具,能幫你穩定心神,過濾掉多餘的記憶雜訊。我的加班費少得可憐,這就算我友情贊助了。別再給我搞砸了。」
說完,他的身影便如從未出現過一般,消失在空氣中。
Vrael獨自一人坐在洞窟裡。他依然痛苦,依然被罪惡感包裹。但這份絕望,不再是一個將他拖入深淵的黑洞,而是一種沉重的、充滿了目的性的、他必須背負起來的「重量」。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不再是一雙怪物的、沾滿血污的手。 而是一雙,同時承載著詩人、王者、父親,以及……另一位逝去父親的責任的手。
他通往神祇的道路,不是靠變得更純淨、更強大。 而是靠承載這份不潔,並將其轉化為前所未有的力量。
Vrael緩緩站起身,走出洞窟。陽光刺眼,他卻沒有躲閃。洞窟外,織櫻依然靜立,眼神依舊複雜,但她似乎察覺到了他身上發生的、細微的質變。
Vrael迎向她的目光,沒有逃避。
他的贖罪,和他真正的戰爭,現在才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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