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是無法改變的。
至於未來⋯⋯
晨霧還未散盡,踏著黃泥路前行,鞋底沾滿潮濕的土腥味。街道兩旁,小販的吆喝聲此起彼落,濃濃的閩南腔調混著蒸籠揭開時的熱氣,在冷冽的空氣裡凝成白煙。
眼前是一整片只在老照片裡見過的古厝——紅磚牆面斑駁卻堅實,瓦片層疊如魚鱗,鑲著彩瓷的燕尾脊在晨光下閃爍,銳利地向天空翹起,彷彿下一刻就要乘風飛去。每走幾步,就會遇見一條狹窄的巷弄,像血管般蜿蜒進聚落深處,比起康莊大道,這些石板小徑更顯生氣,孩童赤腳奔跑而過,笑聲在磚牆間迴盪。
女子停下腳步,指尖撫過一戶人家的白石裙堵,冰涼堅硬,卻因歲月打磨而光滑。抬頭望去,紅瓦屋頂下鑲著雕工精緻的窗櫺,花紋繁複,透出屋內朦朧的燈火。不遠處的埕前,幾個孩子正追逐嬉戲,跳著早已被時代遺忘的遊戲,他們的影子在晨光裡拉得老長,像是從老電影的光景裡直接走出來的一樣。
女子怔怔站著,一時恍惚——這分明是道光年間的風景,不是說要設定到1920年?
她皺了皺眉,看了看自己一身格格不入的黑色裙裝。這黃泥路和閩式紅屋分明只存在清治時期,管理局又出錯了?
她將腳邊的碎石子踢走,瞥一眼懷錶,不耐煩地轉身離去。
不過這裡倒也別具風情,不算是太糟的意外。
她最後再看一眼黃泥土路和紅轉瓦牆,身形隱沒在陰影裡,剎那如水氣消散。
遠處,正在嬉鬧的孩童轉身,驟然看到一名陌生的黑衣女子矗立牆邊,正想上前詢問,一陣風吹來,他瞇了瞇眼止住步伐,睜開時卻發現人影已然消逝不見。
孩童瞪大眼睛,又揉了揉。
「好奇怪呀⋯⋯」
他不顧後頭同伴的呼喊,快步走去那個牆邊,探頭尋找。
「剛剛那個姐姐呢?」
林綾按了按藏在耳後的時空定位器,確認坐標無誤。1907年的台灣街景在晨霧中漸次展開,像一張正在顯影的老相片。
「這次倒是對了。」她低聲說著,走入一條沿著尚未鋪設柏油的碎石大通街。
碎石官道在小黑皮鞋下發出細碎的聲音,林綾刻意調整步態,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尋常的過客。放眼望去,原本在道光年間出現在屋厝間隔中的小巷如今都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革新後的規整大道,和一幢幢整齊的洋屋。街上混雜著乾貨鋪的咸腥味、碾米廠的稻殼灰、還有遠處飄來的煤煙——這些氣味數據都被記錄儀一一採集,回傳到了時空管理局的數據庫。
「林綾,找到妳要的東西後就趕緊回來,這次的藉口擋不了多久。」一則訊息由管理局同仁,江景生,留下的訊息突然浮現在眼前,幾秒後便消散。
林綾面帶苦笑地蹙起眉頭。
「說得倒是簡單,易昭留下來的東西哪個是容易找的⋯不見了這麼久,線索又給得難猜的可以,還真是欠她的….。」
她閉起眼睛,深深嘆了一口氣。記憶的閘門被突然撞開,那些林綾以為早已埋葬的過往如潮水般湧來。
一個瘦骨嶙峋、渾身髒污的小小身影蜷縮在巷子裡,像隻野貓。
包子鋪的蒸籠一掀開,就知道該在哪個瞬間出手。滾燙的籠屜在掌心留下烙印,但比起胃里燒灼般的飢餓,這點痛也算不了什麼。
她八歲時,學會了用碎酒瓶划出最凶狠的弧線——不必致命,只要夠狠。還記得破碎的邊緣在柔軟掌心留下血色的割痕。九歲時,開始懂得在哪個角落低頭能讓路人多扔幾個硬幣。到了十歲,她已經能像影子一樣游走,知道哪家餐館的後門會在九點準時扔出還能吃的剩菜。
那年的雪夜特別冷。她和三個大孩子爭奪半塊發硬的麵包,她狠狠地將尖銳的牙齒陷進對方手腕,血腥味混著雪水灌進喉嚨。最後他們落荒而逃,她贏下了麵包。再一次拖著疲弱的身軀蜷倒在破屋檐下,她緊盯著手中顫抖、粘著黑土和雪水的面包,心想,終於可以果腹⋯⋯。
「喂,小鬼!」
沙啞的嗓音刺破雪幕。對面台階上,一個裹著破棉襖的邋遢大漢用骯髒黏膩的眼神逼視著她。他身上的酸臭味混著劣酒氣息,即使隔著一條街也熏得令人作嘔。他鬍鬚上結著冰碴,凸出的眼睛卻亮得嚇人。
「把你的麵包拿來孝敬爺。」他咧開嘴,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妳這種小身板,餓上三天也死不了。」
小女孩的手指陷進麵包裡。剛才那場搏鬥已經耗盡她的力氣,膝蓋上的傷口還在滲血。大漢慢悠悠站起身,積雪在他腳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那一刻,女孩突然笑了。
沾血的牙齒在雪夜裡格外醒目。她當著他的面,狠狠嘶下一口麵包。碎屑混著血水在口腔里化開,是這輩子嘗過最甜的味道。
那邋遢漢子顯然沒料到她敢反抗。他臉上的橫肉抽動了幾下,突然暴怒地踹開腳邊的空酒瓶,大步跨過積雪的街道。
「找死的小畜生!」
他粗糙的大手一把揪住小女孩的衣領,酸腐的酒氣肆無忌憚地噴在她臉上。女孩蜷縮著肚腹,死死護著懷裡剩下的麵包,指甲用力掐進掌心。就在他掄起拳頭的瞬間——
「夠了。」
一道清冷的聲音切開風雪。
漢子的拳頭僵在半空。她抬起頭,越過他骯髒的袖口,看見巷口站著的修長身影。黑色大衣下擺被寒風掀起,如手杖般的黑傘頂端的銀色鳶尾花在雪夜裡泛著冷光。
「滾。」那人只說了一個字。
奇蹟般地,漢子真的鬆開了手。女孩跌到地上,艱難地坐起身。大漢踉蹌著倒退兩步,嘴裡不乾不淨地咒罵著,卻像條挨了打的野狗般落荒而逃。
女孩癱坐在雪地裡,發現麵包早就被捏成了碎渣。遠處傳來皮鞋踏在雪地上的沙沙聲響。
那雙鋥亮的皮鞋一步步走入她的視野,緩緩停下。她下意識蜷縮起來,準備迎接新一輪的毆打——
「站得起來嗎?」
女子蹲下身,黑色手套拂去女孩頭上的積雪。她這才看清那名女子的臉,上揚的鳳眼有著上層階級獨有的衿傲,略寬的眼距和著那溫和的眼神,卻有一種獨特的⋯溫柔。
不帶有憐憫的溫柔。
「為什麼笑?」她歪著頭問。
女孩這才發現自己嘴角還掛著挑釁的弧度。鮮血從牙齦滲出,冷風裹著雪粒刮入口腔,冷洌的鐵鏽味在舌根蔓延。
「因為⋯⋯」她舔了舔裂開的嘴角,「麵包很甜。」
女子靜靜看了她幾秒,突然解下灰色羊絨圍巾,一圈圈纏在女孩凍僵的脖子上。羊毛還帶著陌生的溫度,混著雪天的涼意與燃燒某種草木的氣味,很安心。
「記住這種甜。」她站起身,傘尖點在積雪上,「我叫易昭。是超時空管理局的部長。妳的體質和個性很適合進入管理局,假如妳願意,可以不必再過飢一頓飽一頓的日子。」
管理局?那是什麼?
女孩露出防備的眼神望向易昭,身體蜷縮地更緊。
她才不要像街邊那些孤兒,以為能過上好日子,之後卻無聲無息地死在垃圾桶邊。
「有名字嗎?」易昭看她久不回話,追問道。
女孩默不作聲,警惕地盯著她。
易昭嘆了口氣,道:「倒也是個天可憐見的。妳知道嗎?人如果沒有名字的話,就會像沒有根的蒲公英一樣,風一吹就容易散。」
「我給妳取個名字好不好?」她笑著說道,聲音像濕潤的暖風拂過耳際,「就叫林綾吧。林是生機的意思,希望妳有不屈如野草般的生命,綾是柔韌難斷的綢布,期許妳有柔軟而堅忍的心性。」
「林⋯綾⋯」女孩笨拙地重復著,這兩個字在舌尖化開,竟比搶來的麵包還要甜。
易昭輕輕整理著小林綾脖子上的圍巾,白玉般的指尖有著雪天的涼意,卻透出一點濕潤的溫暖來。
「這條圍巾送給妳。記住,從今天起,妳是林綾。」
女孩抬起眼,對上那雙淺色的眸子,愣住了。
也許是雪天的緣故,她的視野變得模糊,回過神來,才發覺易昭已經走遠。她攥緊圍巾,注視著雪霧裹著黑色大衣,消失在轉角。
雪還在落,但脖頸間的暖意像個不講理的承諾,柔軟地將她包覆在屬於易昭的世界。
回過神來,踏上時空交界地。窗外不再是髒亂污臭的街景,而是一條條浮動著彩色光環的時空線相互交錯,延伸向虛空深處。
手中的儀器精確到毫秒,警報聲響起,她下意識地收緊手心。
[警告:時空波動異常]
已經不用再爭搶生存的機會,但手指還是會下意識尋找那塊早已不存在的碎玻璃。那些刻進骨子裡的本能,比任何高科技裝備都可靠。
她輕觸耳後的定位器,嘴角扯出熟悉的弧度。在這條時間長河裡,她依然是那個為活下去不擇手段的街頭野貓,只是獵物換成了時空的裂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