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斜斜地切進町屋的樟子門縫隙,左數第三間的門扇在辰時三刻準時滑開,分秒不差。穿藍布大襟衫的女人將玻璃罐逐個擺在櫃台上,金平糖在罐中折射出細碎的光斑。
「7156。」林綾倚在門框上,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樟子門的木格。
老闆娘的手頓了頓,糖罐與櫃台相觸發出清脆的「叮」聲。
「9527,你來遲了。」她抬起的眼睛里帶著審視,「時空錨點又偏移了?」
「不過是參數錯位,把我扔到道光年間轉了一圈。」林綾信步走進店內,手指撫過貨架上整齊排列的罐頭,「放心,沒驚動任何人。」她突然轉身,揚起一個過分燦爛到虛偽的笑,「交接完妳就可以走了,管理局會調整居民的認知,十分鐘後啟動。」
7156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圍裙帶子在腰間勒出緊繃的弧度。
「別做多餘的事。」警告的話語混著樟腦丸的氣味消散在空氣中,女人的身影如被擦除的鉛筆痕跡般淡去。
「呵⋯⋯」林綾猛地後仰癱進櫃台後的藤椅,老舊的藤條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她盯著天花板上晃悠的煤油燈,舌尖頂了頂後槽牙,「要不是易昭被那群管理局蛀蟲設計⋯⋯」後半句話碎在齒間。
雜貨鋪靜得能聽見金平糖在玻璃罐中細微的碰撞聲。林綾環視四周——罐頭按生產日期排列,賬本邊角對齊桌沿,連懸掛的乾草藥都保持著精確的間距。
「真是⋯⋯」她的指尖停在某個突兀的空位上,「令人不爽的完美。」
貨架第三層左側,本該擺放味噌罐的位置,此刻卻擺著一枚格格不入的銅制妝匣。蓋內側刻著已經失效的時空訊息,是易昭最後留下的信息。
「新町通,儒生,午時鐘鼓牌。」林綾低聲讀出上面的文字。
她微蹙著眉,手指扣著一旁的茶几。
易昭還真是能不多說,便不說啊。林綾苦惱地想著,思索下一步要怎麼走。
「反正先去新町通附近走走吧!搞不好撞了大運就能找到呢?」林綾從藤椅上彈起身來,拿上她始終隨身攜帶的黑傘,快步走出了鋪子。
消毒水的刺鼻氣味混著屍臭撲面而來,林綾皺了皺眉,絲巾下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還未走到新町通,便看見日本巡查正往一具青紫色的屍體上潑灑藥水,白布一裹,像拖牲口般拽走了。旁邊跪著的男孩不過八九歲光景,哭得撕心裂肺,手指還死死攥著父親褪色的衣角。
「前日還在那廟讀書的人,今日就成了禁忌⋯⋯」路人的嘆息飄進耳中。整條中街死氣沈沈,酒樓歇業,廟門緊鎖,連蒼蠅都少了。
「唉⋯⋯還是避不掉這1920年的鼠疫爆發。」林綾用絲巾掩著口鼻,本想快步路過這場鬧劇,本來還在哭嚎的男孩卻不知怎地擋在了她身前。
「姐姐⋯幫幫我⋯⋯」
他臉上糊著淚痕,眼睛卻亮得驚人。
「救救我阿爸⋯⋯他還沒有死。城南許郎中開的藥他還沒吃完⋯他本來都快好的!求求妳幫我救救他。」
男孩滿身狼狽,斗大的淚珠順著稚嫩卻髒污的臉龐滾滾而下。
林綾的靴尖在礫石路上頓了頓,若是易昭在此,定會蹲下身溫柔安撫吧?
他就像兒時自己的縮影。但林綾僅僅頓了一下,便繞了過去,留下一句涼薄的話。
「真是可憐,只不過我也不是什麼好人,什麼街邊的小東西都會撿,你可能天生就倒霉了點?」
即將走遠的林綾停下微微轉頭冷漠而無所謂地說道:「遇到的是我,不是其他心腸軟的女人。」
「我討厭所有骯髒的、可能帶著疫病的愛哭小鬼,你該找的不是我,而是找個衛生所自救,他們或許會收留你吧?」
男孩愣住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妳⋯⋯」
「怎麼?我應該救你嗎?」林綾忽然轉身,生出幾分玩心,逆著閃耀的陽光,她的輪廓鍍著毛邊,「指望我發善心?不如這樣——你給我新町通儒生的消息,我教你在這吃人的世道活下去。」
男孩看女人是個硬茬,不是那種願意可憐孤兒的,別無他法,只能勉強收住眼淚,試探道:「新町通⋯?儒生⋯?妳找的莫不是縣城裡那座老孔廟?」
林綾看著男孩還挺機靈的,有望套出些訊息,眼眸頓時亮了幾分:「對!應該就是了。再多說點!」
男孩這次像是有所依仗般答:「如果我說了一個別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妳願意給我二十台灣圓嗎?」
林綾抬起眉頭,戲謔地瞥了一眼獅子大開口的小男孩,爽快地從菱花紋樣的錢包裡掏出二十台灣圓。
「給,好好收著。可別讓別人看到你有這些錢,街上多得是扒手。可以的話,就裝的可憐一點,搞不好會有哪戶人家憐憫你就把你收了。」
男孩收下了錢,卻垂下了眼睛,看上去有些不悅。
「算了,不說就不說嘛,不過自己過活是最難的,找個人家倒可以少吃點苦。」
林綾蹲下身與男孩平視道:「不過看你這倔驢樣,應該是想自己過活的吧。若是你以後想找些吃食,就多去找餐館廚子獻獻殷勤。快歇業的時候,裝裝可憐晃過去,他們通常會給你這種小孩留些剩菜。平時就拿著這些錢去買些小物件來賣,能管你平常要不到飯時,能不餓死,還能買些保暖的棉襖子⋯⋯」
林綾細細碎碎地對男孩說了很多兒時生存的經驗技巧,等她回過神來,起身,看著男孩專注聽著的面龐。「嘶..算我多管閒事,給你佔了便宜。」低聲喃喃道。「怎就跟你說了那麼多,或許是因為易昭吧⋯⋯」
林綾蹙了蹙眉,再次恢復到原本那疏離的模樣。
「好了,說這麼多了,也該跟我講講你的消息了吧!」
男孩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手指無意識地揪住衣角。他先是左右張望,確認沒有巡查經過,這才壓低聲音道:「有次⋯有次我在警察所裡⋯⋯」話到一半,他的聲音突然哽住,像是想起了什麼可怕的場景。
林綾注意到男孩的指尖開始發抖。
「我聽見那些日本大人⋯⋯」男孩猛地抬頭,眼睛里燃起一簇火苗,「他們說要把孔子廟前的東西都拆了!說泮池是⋯⋯是滋生疫病的源頭!」他的聲音漸漸拔高,帶著不符合年齡的尖銳。
林綾看見一滴汗順著男孩的太陽穴滑落。
「說什麼這次鼠疫死了很多人,連台北的總督府都驚動了⋯⋯」男孩突然攥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可他們分明是騙人!」他的聲音徹底炸開,帶著哭腔的怒吼在空蕩的街道上回蕩。
「他們就是不想我們祭拜孔夫子!泮池要填平,禮門要拆掉,連前面的義路⋯」男孩突然哽咽,眼淚大顆大顆砸在青石板上,「那是阿爸教我認字的地方啊!他們說拆就要拆⋯⋯」
最後一句話幾乎是嘶吼出來的。男孩瘦小的胸膛劇烈起伏,像只受傷的小獸。遠處傳來巡查的皮靴聲,他這才驚覺失態,慌忙用袖子抹臉,卻怎麼也擦不乾。
「哦?」看著男孩的模樣林綾若有所思,停頓了一下,而後挑眉道,「你倒有本事混進警察所?」
「就⋯就摸了個錢袋⋯⋯」男孩臉上糊著眼淚,耳朵卻通紅著,「給阿爸抓藥⋯⋯」
暖風卷著枯葉掠過青石板。林綾挑眉,最後看了眼這個偷錢袋的小賊,直起身來面對夕陽揮手,剪影像是要揉碎漸濃的夜色:「記住了——要活下去。」
轉過街角時,她摸出懷錶。看著表蓋內側是易昭的略帶微笑的大頭照,似乎是幾年前為了工作拍的,林綾思索著易昭留下來的訊息,一個個對應,新町通和儒生應是指孔廟,那⋯午時鐘鼓牌又是什麼?⋯⋯這些碎片在這小小縣城裡串連成危險的圖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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