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惡念 - 第一章電話

把一滿桶的水倒在地上，再用拖把慢慢擦着。聞著淡淡消毒劑的味道，我的心情逐漸變得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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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板干涸後，我在客廳鋪上新購的平織地氈，又澆了花，把洗好的衣服晾起來。做完這一切，才剛到正午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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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被整理得井井有條的家，一時有點晃神。要做些什麼呢？在這座遙遠而陌生的城市，我如願地失去了所有親友，我似乎無法平靜地度過休閑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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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為了遠離出生的城市，特地選另一座城市的中學任教，也無法擺脫心裏夢魘般纏着的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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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蟻啃般難耐的孤獨，讓我開始變得冷淡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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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有點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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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廚房，翻弄了半天，我最後一無所獲地敗陣下來，還是去趟超市吧，我想，最近萬佳好像是打折季，可以趁機提前添一點冬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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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剛走出客廳，手機就震動了起來，是個陌生號碼。我坐到沙發上，接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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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

沒有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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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要掛掉，對面傳來一把悶悶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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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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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誰啊？詐騙電話嗎？

——不對，這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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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致豪。」他不情不願地補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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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動作一頓，坐直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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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致豪？」我驚訝道「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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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B班上的學生李致豪，學校裏頗有人氣的籃球社隊員，沈默寡言，成績墊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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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老師的號碼在群裏都是公開的，但這還是我第一次收到學生的電話，此刻才回想起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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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週三，那天李致豪明顯不對勁，比平常還要安靜，整節課一直趴在桌子上，那麼高大的小伙看起來病懨懨的，連平常一起玩的幾個男生都不搭理。那天派測驗成績，李致豪一如往常地墊底，於是我按原本想好的那樣讓他放學留下補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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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出一隻胳膊把卷子塞進抽屜裡，換了個姿勢繼續趴著，怎麼叫都不理。到了放學，臭着臉留在了人去樓空的課室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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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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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是什麼態度？」我冷冷地說，有點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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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座位上，用一種倔強又不爽眼神看著我，我坐在他前面的桌子上瞪他，手裏還有給他的英語基礎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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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僵持多久，我便嘆了口氣，嚴厲不是我的風格，況且我剛畢業幾年，還沒有資歷深厚老師的那種氣場，裝也裝不出來，於是索性有話直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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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你一天都很不對勁，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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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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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裏有事可什麼都學不進去，也不太健康。是不是家裡有什麼事？跟我説説吧，我保證不告訴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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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依舊一言不發地盯着我看，但突然就變激動了，眼睛發紅，目光凶狠，耳朵脖子都泛著紅。說實話，我那時甚至有點害怕，他那種架勢像是我跟他有什麼血海深仇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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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喘了口氣，稍微垂下頭，壓著嗓子説：「…關你什麼事？走開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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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下之意就是那眼神不是針對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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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又感覺他是很脆弱的，他雖然成績差，態度也倔，但從來不是那種沒有底線，惡毒的孩子。這麼一想，我對他剛才的表情生出了些後知後覺的困惑和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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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看來還是很詭異，當時在各種情緒交織下，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看着他震驚的眼神，還揉了兩下。接着在他揮手打掉之前，自己都嚇了一跳地收回手，強裝鎮定地說：「你説了不就關我的事了嗎？我也不逼你了，你想說的時候隨時找我，別憋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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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把兩張練習卷給他，讓他早點回家。事實上也是覺得有點煩亂，不想應付他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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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兩張卷子就這麼失蹤了，討也討不回來，接下來兩天的課上，他也恢復了正常，工作繁忙，我逐漸把這事給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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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就是現在，三天後的週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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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又是一陣沉默，我看了眼手機屏幕，確定我們還在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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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説的還算數嗎？」對面終於傳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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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一跳，立馬反應過來，說：「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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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喔’了一聲，然後再度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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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耐心地等着，莫名有些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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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其實，我打算…」他支支吾吾地說「我要…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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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他的聲音很小，我真的以為自己聽錯了：「你稍微大聲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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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要殺了他，殺了他！」他激動地吼了起來，這回聽清了，他倒是再三強調：「我要殺了我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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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腦子一片空白，寧願自己聽錯，這可怎麼辦，能進教學案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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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白的大腦慢慢出現很多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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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這種情況要怎麼處理？要告訴他班主任嗎？怎麼做才能算負責，而又不算背叛孩子的信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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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這麼一個入職兩年的菜鳥來說，這些題明顯超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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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師？」他冷靜下來了，聲音有點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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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在。」我強迫自己鎮定了下來，腦子還是有點亂：「我聽見了，聽見了。那…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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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比我更沒用的傾訴對象嗎？至少得問一下情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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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覺要說點什麼，又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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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最陰暗的想法是，問出口之後我就沒抽身的選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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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他悶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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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就像分別對著兩道數學大題，苦惱地陷入沈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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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甚至能聽見對面傳來的心跳聲。在被拉長的沉默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變薄，或許是他的勇氣，信任，希望。而當被拉得斷裂之時，他就會掛斷電話，再次把自己封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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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確的答案是什麼呢？我焦急地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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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被我擱置在一邊的胃忽然發出催促，聲音大得誇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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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那頭不知道有沒有聽到，我有點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倒是鬆了口氣，問：「你吃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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