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殞落之時 - 第二十六章-那天，蘋果落地

【明天家政課要帶蘋果】

我看著班級群組裡的提醒訊息，站在超市的蔬果區，手裡捧著手機，另一隻手輕輕撥弄著蘋果堆。

「要做蘋果派啊……」我低聲自言自語，看著那張附在食譜上的圖片。看起來好像不難？只要按著步驟做，應該可以順利完成吧？拜託了，我的料理運。

我挑了幾顆外皮光滑、摸起來沉甸甸的蘋果，放進購物籃裡。然後，像是被某種神秘的吸引力牽引，我還是忍不住拐進了甜品區，視線自然而然地落在那排抹茶聖代上。

……怎麼每次看到它都覺得特別好吃啊。

我瞇起眼，認真查看保存期限、食材標示，還比對了一下價格。沒問題，CP值優秀！買了！

晚餐過後，我坐在桌前，一邊咬著湯匙、一邊打開手機。那杯聖代真是宇宙無敵棒，抹茶味濃郁卻不苦，搭配底層的紅豆泥簡直天堂。

這種時候當然要跟她分享！

我立刻打開對話框，選了一張角度完美、光線自然的照片傳了過去。

幾秒鐘後，訊息底下跳出一個小字：

【（已讀）】

嗯？已讀了？

嗯……還沒有回覆。

也許她在忙吧，還是先等等吧，我先去寫功課好了。

我很快的寫完了國文考卷，讀完英文雜誌，寫完了那張燒腦的學習單……

還是只有已讀。

……說不定她從補習班回家以後就直接睡覺了，沒空回訊息吧。我試圖說服自己。

還是我傳的東西太無聊了？是不是太常說這些無聊的日常小事了……但是，丟個貼圖來敷衍我也是可以呀……

睡前，我把房間的燈全關掉，只開著床頭燈，微弱的白光照著手機螢幕。

難道是我今天哪個舉動惹她不高興了嗎？我努力回想今天發生的事，好像一切都和平常一樣……昀彤還是有笑，還是偶爾附和著我，聊那些沒什麼內容的小話題。

要說真的不一樣的話，大概就是園遊會那天她問我那個問題吧──

「如果我不知道她是亞慕路，還會想認識她嗎？」

可是，不管怎麼想，都是她先主動靠近我的呀。國文課時她發現我是優依，然後第一次搭話，後來體育課又邀我一起去寵物店……嗯，對啊，好像都是她主動。

那不管是誰，只要主動來找我，我應該都會很高興吧？「啊，終於有人想跟我說話了。」就像是那樣的感覺。

不管是誰啊……也就是說，就算我不知道她就是亞慕路，只是一個同班同學，我也會很高興她先說了想要認識我啊。要不要這樣告訴她？可是她還沒回訊息。萬一她真的在生氣呢……

嗯……算了，還是不要想太多了。也許真的只是沒空回而已，這種事又不是沒發生過。明天在學校再找她說吧。

然後，到了那個明天──

我走進教室，目光一眼就掃到坐在窗邊的昀彤。她低著頭，很專注地寫著什麼，看起來一臉冷靜，像是與整個教室的喧鬧完全隔絕開來。

……她今天，好像不太一樣，好安靜。

我不禁放輕腳步，心裡升起一點點不確定。

她現在在讀書，會不會不想被打擾？原來她認真起來的樣子是這樣的啊……不像我，讀個幾段就會腦袋飄走，還會自動播放BGM。那她昨天沒回訊息，會不會就是因為在趕功課？

可是段考才剛結束耶，班上其他人都還在那邊聊天打鬧，只有她一個人好像跟世界隔絕一樣，好像其他人都影響不到她。這樣的她，看起來跟平常不太一樣，卻又說不上哪裡奇怪……我總覺得，要是我這時候開口打擾她，她可能會不開心吧？

我有些猶豫地走回座位，放下書包，拿出手機，打開了那個我已經好幾天沒點進去的，亞慕路的頻道。

最後一支影片的上傳時間，是六個月前。

在這之間遊戲出了好多新角色，有好多新歌，可是都沒有再聽到她彈琴了。

……如果，我不知道昀彤就是亞慕路的話……

我還是不停在想著她為什麼要這麼問我。

單純好奇？也有可能，畢竟是她說的……還是，她不確定我接近她的原因？還是……她覺得我只是因為喜歡音樂，才會覺得她特別？會不會她最近都不太想說話，就是因為我讓她覺得不舒服了……？還是她昨天其實有點不高興，覺得我傳的訊息太沒營養？啊，也可能她只是太累、腦袋斷線，然後忘記要回我了？

……我真的有點搞不懂她。

我才發現，我幾乎常常在說我的事，可是，我卻很少從昀彤身上聽到她說她自己的事。

或許，其實，我從來都沒那麼靠近過她。

第一堂是家政課，要上五樓的家政教室。像往常一樣，我提著蘋果，走向昀彤，準備跟她一起上樓。

我們通常會邊走邊聊，像散步一樣慢慢晃上去。

但今天──

當我走到她面前，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那雙眼睛裡沒有任何情緒。

……欸……

我以前就知道，當一個人沒有表情時，看起來會有多麼冷漠，甚至有點可怕。但沒想到真正看到的時候，會這麼令人震驚。

我竟然，完全無法讀懂她現在的情緒。

她生氣了嗎？因為我擅自來跟她說話？還是困惑？還是還在思考課業……

我完全不知道。

「昀彤妳……怎麼了嗎？好像跟平常……有點不一樣？」我試著問。

「……啊……沒有吧？」

她嘴角扯了一下，像是在笑，可是沒有真正笑出來。

「可能……有點累。」

她的眼神移開了，並沒有看著我。

有點累……這樣啊。可能是沒有睡飽，熬夜讀書？還是壓力太大？也是，她應該有著很多壓力……

「沒事嗎？要不要休息一下比較好？」我看她的臉色，實在讓人放心不下。

「嗯，沒事。」

她的聲音輕輕的，幾乎聽不出情緒，像是只想把對話結束。

我其實很想勸她去休息一下，但又怕自己太多管閒事。這麼強撐身體，萬一把身體搞壞了怎麼辦？她平常像媽媽一樣照顧我，可是卻都不照顧她自己。

我們沒有再多說什麼，就這樣一前一後地上了樓。她很安靜，甚至沒看我一眼。只是靜靜地、專注地盯著樓梯扶手。

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會不會是我平常都太吵了？她本來就比較喜歡安靜嗎？不不不……我印象中的凌昀彤，總是先闖進我的視線。

也許她真的累了。

是身體上的累，還是那種壓到喘不過氣的疲憊，我不知道。至少，我想要告訴她可以休息的。

接下來的家政課──也一如往常。

王鈴潔照例扮演指揮官，指派每個人的任務；若熙在桌邊量著麵粉的克數；吳子謙和林曜辰還是那副愛鬥嘴的模樣；瑄萍則站在洗手台，手上拿著小刀仔細削著蘋果皮。

「請各組派人來前面拿烤盤喔。」

老師的聲音從教室前方響起，雖然環境吵雜，但她腰上掛著麥克風，聲音比誰都清楚。

各組要派人……我看了看我們這組的情況。

吳子謙和林曜辰居然已經拿起麵粉在互相潑灑了，我才不要靠近他們。王鈴潔邊倒鮮奶邊跟別組的女生聊天；瑄萍拿著水果刀呆呆看著我，好像也沒打算動彈；若熙……人直接不見了。

「我去拿好了。」我放下手中的糖粉袋，走到教室前方。

幾個人已經在那邊排隊等著領烤盤。我左右張望了一下，不確定該從哪邊開始排。正想上前時，沒注意到前面的人突然後退，直接踩到了我的腳。

「啊，抱歉。」敏恩轉頭對我說。

「沒事！」我連忙擺擺手。

「完全沒有人要來拿烤盤，那些傢伙真是……」

敏恩嘴裡一邊碎念，一邊準備回去她們組。我注意到她的視線忽然停住了，像是鎖定了什麼。

我順著她的眼神望去──她在看昀彤。

昀彤慢慢的揉著桌上的麵團，還是一樣沒有任何表情。幾個同學跟她說了點什麼，她也只是淡淡地應幾句。

沒有難過、沒有生氣，沒有尷尬，也沒有慌張。不像是在煩惱，也不像是在忍耐。甚至，不像一個有情緒的人。

那樣，看起來就像是……

一個人偶。

……為什麼？如果只是單純不爽我的話，應該不至於面對每個人都是這樣。

她到底怎麼了？

我不知道，也沒辦法從她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上讀出什麼答案。

我只好將烤盤拿回我們組，重新拿起糖粉，專心地把該量的克數倒進篩好的麵粉堆中。

白色的糖粉緩緩灑落在略帶米黃的麵粉上，像下雪一樣……我有點看呆了。

「切成六等分就好了對吧？」旁邊的瑄萍問我。

「嗯？啊？應該是吧？我有點忘了。」我回神，有點心虛地笑了笑。

回想了一下還是想不起來，只好跑去翻桌上那張皺巴巴的食譜，好像是吳子謙帶來的。

「對喔，一組有幾個人就切幾份。」我指著上面的字說著。

「好耶。」瑄萍笑著回應，手上動作沒停。

「昕柔──妳的雞蛋放在哪？要不要打一打？」若熙從另一邊湊過來。

「欸？好，我看一下。」

我轉身去翻找袋子裡那四顆雞蛋──媽媽怕在書包裡會壓壞，特地用裁切過的蛋盒裝著。

若熙遞給我一個藍色的小碗放蛋液，我拿起雞蛋輕輕的敲了桌邊，輕輕的撥開了蛋殼，希望不要有小碎殼掉進去。

一顆、兩顆、三顆、最後一顆……打蛋完成！我開始用筷子攪拌，蛋液在碗裡轉出淡金色的漩渦。

啊，還是掉了一小塊殼，我只好皺著眉，用筷子一點一點把它夾起來。

一切看起來都很順利，我也發現自己好像已經能比較自在地跟組員合作了。心裡，甚至冒出一點小小的開心。

但就在這個時候──我沒發現，空氣開始變得不太一樣。

原本熱鬧的教室突然多了一絲異樣的騷動。

我注意到，有幾個同學從隔壁組慌張地跑過來。小聲交頭接耳、臉色變得慌張。甚至還有人發出驚呼。

在那紛擾的零碎中，我聽到了幾句破碎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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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流血了？」

「天啊，好多血。」

「OH MY GOD……」

「是凌昀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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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昀彤。

……欸……？

為什麼？

發生了什麼……？

．

教室裡很吵、很雜，像有什麼聲音在撕裂空氣。

我卻站在原地，一句完整的話都聽不清楚，連發生了什麼都搞不明白。

「好像是刀子劃進掌心裡面了。」

我慌忙拉住隔壁組的同學，她轉過頭這樣對我說。

──刀子，劃進掌心……

那該有多痛啊……

我抬頭看向那邊──人群圍得水洩不通。昀彤被簇擁在中央，我根本連她的影子都看不到，更別說靠近。

我好像，急得快要無法呼吸了。

如果剛才，我能再堅持一點點、勸她不要來上課……是不是就不會這樣了？還是，是我太遲鈍了？太晚察覺到她不對勁的地方？我不是才說過想讓她休息嗎？

可到最後，我什麼都沒做到。

我只能眼睜睜看著──

敏恩扶著昀彤的手臂，從人群中穿出來。

昀彤低著頭，我看不見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的另一隻手緊緊捂著左掌，指縫間滲出血色。敏恩的臉上寫滿了慌張。她咬著唇，眼眶泛紅，像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一樣。

她扶著她離開了教室。

而我，連一句話都沒能說出口。

．

下課一結束，我連課本都沒收好，就拔腿往一樓衝去。袋子直接塞給瑄萍，拜託她幫我收拾善後。

她們……應該還在保健室吧？不會已經離開了吧？

昀彤……妳到底怎麼了？真的是太累了嗎？只是，一時恍神……才不小心切到？

可是──是劃進掌心耶。那個角度、那個位置……真的會是「不小心」嗎？

我越跑越快，快到心跳像要從胸口跳出來。

保健室的門就在前面了。白色的門板、玻璃上的十字貼紙、還有熟悉的木地板邊緣。

再快一點。

就要到了──

啪！

我沒能煞住腳，直接撞上了一個人。

「啊──」我嚇得連話都說不完整。

是敏恩。

她就站在門邊，懷裡抱著一袋東西，動也不動地看著我。

跟平常完全不同，她的眼神不再是平常那種有點慵懶的調笑眼神，而是一種銳利、警覺、壓抑著的銳利。

……就像，她已經知道了什麼，而我還完全不知道。

「敏恩……！」我才剛喘著氣開口喊她，她卻搶先開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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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根本不是不小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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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她的語氣沒有一絲猶豫。就像是在陳述一個早已確信的事實。

她根本不是不小心的。

不是「不小心」。

不是「恍神」。

不是什麼「太累所以失手了」。

是──不是意外。

那一瞬間，彷彿有什麼在我腦中「啪」地碎掉了。

我直到這時，才真正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

──我一直以為，應該沒那麼嚴重的。

──我一直以為，只要她睡飽一點、吃頓飯，就會好起來的。

──我一直以為，她只是心情不好。只是太累。只是……

可是現在，什麼「只是」都不只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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