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殞落之時 - 第貳拾參章-剪影之外

原本我以為自己會是第一個到教室的，畢竟我今天特地提早出門了。

但其實說穿了，也不過是因為前幾天才知道，爸爸現在上晚班，會在早上才回家。我不想碰見他，所以才早早跑來學校──說到底，不過是在逃避罷了。

到教室，沒想到已經有兩個人坐在位置上了。敏恩，跟一個安靜的男生。

今天是學校的園遊會，走廊上也有些熱鬧氣氛，雖然現在還只是零零星星幾個同學。有的在化妝、有的在張羅食材，忙得不亦樂乎。

我走到敏恩旁邊，發現她還在低頭看著手機。

「早安。」

「早安……妳怎麼這麼早到？」

她摘下耳機，抬起頭來看我。

「今天是園遊會吧？」

「但我們也沒有要幹嘛吧？」

「說的也是。」

我拉了前排的椅子坐下。

「我有一件有點在意的事。」

「什麼什麼？我嗅到了八卦的味道。」

敏恩一邊說，眼睛都亮了起來。

「算的上八卦嗎？我也不知道。」

我思考了一下，回想這幾天看到的「異樣」場景。若熙跟鈺慈──她們最近好像突然變得很要好。雖然說起來也不干我的事，但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鈺慈本來應該是跟瑄萍在一起的吧？畢竟她們興趣相近，完全想不到沒什麼在混動漫圈的若熙會突然找鈺慈。況且鈺慈還在全班聲稱自己是個社恐，對社交沒興趣。

「妳最近跟若熙還好嗎？怎麼好像她跟鈺慈走的很近？」

「啊──那事啊。」

敏恩雙手攤開在桌上，眼神飄向天花板。

「雖說我們三人高一就認識到現在，但妳跟若熙不算熟吧？」

「嗯……對，幾乎沒什麼說過話。」我說。

「……嘖，不知道該怎麼說。」她咋舌了一下，「我是那樣想的，因為若熙把妳歸類在『不易相處』那塊。」

「……什麼意思？」

「實際上她只要有朋友就好了，不管對方是誰。」

她聳了聳肩，繼續說：「我猜她靠近我也是這個原因啦。」

「妳是說……她只是想找個人一起混，免得自己在班上太孤單？」

敏恩沒正面回答，只是啪地打了個響指。

「我是那樣想的，所以我沒有很喜歡她。」

「……這樣，妳還是之前都和她處在一塊？」

我斜睨了她一眼，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裡藏了點說不出的情緒。不是質疑，只是……有點難懂吧。

「我不介意啊，可能因為我是好人？」她攤開雙手，一臉無辜樣。

「真虧妳敢這樣說啊。」我笑著說，把椅子往後挪了些，靠進椅背，順勢換了個話題。

「和妳的那位『男朋友』最近又如何了？」

「他還是一樣欠扁。」敏恩翻了翻白眼。

「欠扁？」

「他跟我說去早餐店打工，結果不到五天就被開除了。」

「……那也是挺厲害的。」

「就是說啊，一直說要拿給我錢，卻一直拿不出來，很討厭啊──」

她拉長了語尾，像要把整個人癱軟在桌上，兩隻手懶洋洋地撐著下巴，頭髮有些亂亂地垂下來，遮住半張臉。

我看著她這樣，原本只是閒聊的感覺，卻忽然被她下一句話打亂了節奏。

「倒是昀彤妳呢？妳有女朋友的吧？跟昕柔走這麼近好嗎？」

我愣了一下。

「……女朋友？我有說過這事嗎？」

「沒有啊，只是有一天放學我看到妳和一個高高的女生在校外碰面，那個女生還拿了一個包裝很精緻的禮物給妳，看起來就……很不單純。」

「這樣啊──不小心暴露了啊。」我頓了頓，嘴角勾起一點笑。

「欸？真的是女朋友？什麼時候的事？」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坐直了身體，一副像突然聞到最爆的八卦一樣興奮。

「國中開始吧。」

我垂下視線，用手指在桌面上輕輕劃著，不知道是在畫什麼，也可能只是為了有點事情做，不讓自己顯得太僵硬。

「只不過也是跟妳一樣的關係罷了。」

「什麼？金錢利益？」她一時瞪大了眼睛。

「不是啦，只是就表面上掛著關係而已。」

「表面關係？為了什麼？」敏恩歪了歪頭，一臉疑惑，她似乎不太能理解。

「為了什麼啊──我也不曉得，可能一時興起吧。」

我把目光收回來，望向窗外。明明太陽正好，卻覺得天色有點灰濛。

──為了自己活著的理由。

但這句話我沒有說出口，連心跳都下意識地壓低了些。

「可是妳寒假還和昕柔買了對戒吧？這不要緊嗎？不是出軌嗎？」

敏恩的語氣聽起來像在開玩笑，但眼神卻有些鋒利，像是好奇又像是審問。

「欸──不要緊吧，是她說要買的？說是朋友對戒。」

我語氣故作輕鬆，甚至加了點拉長的語調，好像這樣就能把那些複雜的東西拖得遠遠的。

戒指啊……

說到這個，我好像……最近也沒什麼在戴了。但昕柔還有戴著。她一直都戴著。

那副樣子，像是真的很喜歡那枚戒指的樣子。應該只是覺得漂亮吧，我這麼想。她就是這麼單純的人。

「哇──聽起來超渣的言論。」

「妳也沒資格說我吧。」我笑了。

「對啊。」她說著，也看向了窗外。

人潮開始多了起來，同學陸陸續續來到了班上。我輕輕吐了口氣，不知道是因為氣氛緩和下來了，還是……什麼東西從心口滑落下去。

「我們……不過是一丘之貉罷了。」她低聲說。

她說這句的時候，像是對我說，也像是對自己說。

一丘之貉啊……說的可真好。

彷彿是在茫茫人海之中，任意挑選了一個人。連對方的模樣都不甚清晰，只是一道漆黑的剪影──然後就這麼，與他繫上了一條搖搖欲墜的繩索。

明明彼此之間並沒有什麼真正的感情。敏恩也只是藉著這樣的關係，遊戲人心；

而我呢？也不過是想，試著從這條不知何時會斷裂的繩子上，抓住點什麼罷了。

「妳們也是，怎麼忽然變這麼要好的？」敏恩突然問。

「……好問題。」

「妳也不知道啊？」

我愣了一下。怎麼和昕柔變熟的？我好像真的沒有仔細想過。

就像若熙和鈺慈一樣突然變親近，我卻從來沒想過自己跟她。

「因為突然發現都喜歡音樂吧？」我說。

「那社團的大家不也是嗎？」

「……也是……」

「說起昕柔，她剛開學的時候給人的印象就是很安靜吧？也都獨自一個人做自己的事，說實在的，我可能不會想認識這種人。」

她頓了頓，又趕緊擺擺手補了一句：

「欸，我不是在說她壞話啦！只是……妳懂的，」她比了一下食指，「就是那種臉上寫著『拜託別靠近我』的氣場，根本不想跟人說話、很難聊天的感覺。」

她吐了一口氣，語氣放柔了些：「當然啦，現在認識之後才發現她其實很好相處。」

……我明白敏恩想表達的意思。

確實，一開始的昕柔總是安安靜靜的。除了分組、指定作業時會說上幾句，其他時候根本沒什麼交集。她就像班上的背景音，默默存在著，從不打擾任何人。

如果……那天我沒有注意到她手機擺在桌上，發現她就是優依的話，也許我們根本不會認識。也許整個學年裡，我們都只會是彼此的某種「熟悉的陌生人」，甚至連名字都不一定叫得出來。

就在這個時候，我感覺有人拉了拉我的袖子。我轉頭，是昕柔。她什麼時候來的？

「我剛到學校，不過看妳們聊的很開心的樣子……我不知道該不該來打擾。」她嘟起了臉頰，一副在門口觀望很久卻又忍不住的樣子。

「昕柔？來的正好，我們剛好聊到妳的話題。」敏恩說。

「我？」

「沒事，沒什麼。」我趕緊打斷。

「喔……那就，聽我說聽我說──」

她像是按捺不住似的拉起我的手臂，一邊翻出手機畫面。

她打開了一張螢幕截圖，興奮地把畫面湊到我們面前：

「這次段考，我校排有進前十趴耶！第四十六名！」

「那不是很好嗎？妳還是一邊準備作文，一邊準備段考的說。」

「對啊！我猜是數學我猜對比較多題的關係。」

「猜對的啊！」敏恩提高了八高度的音量說著。

「嗯嗯，我用了點名點名大法！」昕柔開心地點點頭，「點名點名看誰點到名，點到誰就讓我數學及格！」

我噗嗤笑了出來，真的忍不住。

「那妳不是整場考試都在玩點名？」

「對！」她一臉理所當然，語氣無比堅定。

她笑得那麼開心，讓人一時間竟分不清這是段考還是轉蛋抽卡。

「準備要去操場集合了喔！」

班長站在教室前方大聲喊著，聲音蓋過人聲吵雜。

同學們也總算慢悠悠地動了起來，有人邊走邊哈欠，有人拖著椅子發出刺耳聲響，沒人認真排隊，全班像一盤散沙一樣零零落落地往外走。

「我們也走吧。」敏恩拍了拍桌面，緩緩起身，伸了個懶腰。

「走吧！感覺今天會很好玩！」

昕柔也拉了拉我的手臂，笑著說道。

……也許，緣分就是這麼不可思議吧。

那個曾經總是默默坐在角落、不知道怎麼開口說話的女孩，如今也會這樣笑著、自然地拉著我的手，一起踏進人群。

我曾反覆想過，好多次，數也數不清的次數。

真的，能夠遇見妳，真是太好了。

．

「哇──好熱鬧啊。」

到了園遊會時間，我和昕柔一起走到校門口前的廣場。這裡離教學大樓有段距離，每個班級都擺起了各式各樣的攤位，一眼望去五花八門，人聲鼎沸，空氣裡都是食物的香氣和塑膠棚布摩擦的聲音。

「妳有什麼想買的嗎？」我隨口問問。

「章魚燒……！」她眼睛一亮，還特別提高音量，好像怕章魚燒沒聽到她呼喚一樣。

「不會有人在賣章魚燒吧。」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但是我好想吃章魚燒啊！章魚燒是人生的精隨──！」

她用撒嬌的語氣說著，一邊抓著我的手臂搖。

就在這時，她的視線突然飄向一旁。

「是做占卜的耶？」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一個簡陋的攤位前立著手寫紙板，寫著：「占卜問事・一次十元」。看起來不像真的，比較像是臨時抓同學來扮老師的那種。

「妳對占卜有興趣嗎？」

「也不是特別有……但是才十塊而已耶！要不要去玩看看？」

「妳想的話就去看看吧。」

老實說，我一點也不信這種東西。但看昕柔一臉躍躍欲試，我也沒打算潑她冷水。

結果呢──

「嗯……妳可能之後會夢到可怕的夢。」

「可怕的夢？！」昕柔一臉驚恐地重複了一遍。

那個「占卜師」擺出一副玄之又玄的樣子說道：「小姑娘，妳是不是最近常常半夜醒來呢？這是運勢受阻的徵兆，要不要試試我們的轉運商品？現在只要五百元……」

「啊哈哈哈──那就不必了謝謝！」

昕柔笑得有點尷尬，幾乎是光速拉著我逃離現場。

我們繼續往前逛，繞了幾圈後，她眼尖地指著前面說：

「欸，那裡有好多攤位在賣炒泡麵耶！要不要去買一碗來吃？」

「有七十塊也有八十塊的啊……啊，那裡有間只賣六十的。」我指了指對面的攤位。

「那間還有附紅茶！好啊好啊。」

然而當我們走到攤位前，攤主搖搖頭：「不好意思，我們已經賣光囉！」

「咦──那……再換一間吧？」我提議。

「好吧！」

結果另一間……

「這隊伍是從哪裡開始排的？」她左看右看，一臉茫然。

「好像排到隔壁班去了……」我往旁邊看，整條隊伍像蛇一樣繞了好幾個轉彎。

彷彿聽到了昕柔倒抽一口氣的聲音。

「那就去看看八十塊的吧──」

她剛轉身，正準備走人，我卻突然感覺肩膀被人輕輕點了一下。

「凌昀彤？欸，真的是妳欸。」

我眨了眨眼，看起來是幾個社團同學，他們手上還拿著大包小包的食物。

「喔，好久不見。」

「啊哈哈哈哈，我們社團都翹掉去別社玩了說，真的好久不見。」

「妳和敏恩都還是有去上課吧？」

「對啊──不過也是隨便玩玩而已。」

「哈哈哈哈敏恩會難過啦。」

啊……好麻煩。我只想敷衍過去，像往常一樣，微笑點頭，說幾句無關痛癢的話。

……昕柔呢？她剛剛是不是……走掉了？

我猛然轉過頭，視線掃過人群──卻只見密密麻麻的背影和攤位招牌，耳邊是喧鬧的人聲和炒泡麵的香氣，可她的身影卻怎麼也不在其中。

她……去哪了？

我四下張望，心中第一次浮出一種莫名的不安。也許是因為這裡人太多？也許她只是……隨便走開了？可是，明明才剛分開不過幾分鐘，怎麼就像整個世界把她吞沒了一樣？

我硬著頭皮敷衍完社團同學，轉身往幾條可能的方向走去，試圖從攤位縫隙、走道轉角裡找出那個熟悉的剪影。但每一步都像大海撈針，空空蕩蕩，什麼都找不到。

說不定……這是我第一次，這麼焦慮地在找一個人。

不對，與其說是焦慮，倒不如說是……

悲傷？

為什麼會這麼難受呢？

她只是走掉了而已啊，不是嗎？她不是什麼一定要留下來的人啊。

──可就在那一刻，我看見了她。

在廣場邊緣的花圃旁，一個小小的身影站在人群之中，無助地轉著頭，像是在尋找誰。

她的眼睛睜得很大，眼神焦急，還透著一點……

孤單，彷彿下一秒就會哭出來。

……啊。

我忽然想起了今天早上對敏恩說的話。我們總是在茫茫人海中，挑選一個根本看不清的剪影，拉上一條虛無的繩索，也不知道想要繫住什麼

──但那時我才發現。

不，昕柔不是剪影。她不是無色透明、可有可無的存在。她是……有顏色的。

在這片人潮的灰影中，她是唯一發著光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過去的，也不知道哪來的反應。但我伸出了手，幾乎是本能地，抓住了她的那一隻。

她回過頭，下一秒，那張快哭出來的臉忽然笑了起來。

不是客套的笑，不是裝出來的開心，是那種……從心底釋放出來的、安心的、專屬於我的笑容。

──那一瞬間，我只想著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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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再放開這雙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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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僅僅是，我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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