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殞落之時 - 第二十八章-再一次

我夢見了一個夢。

夢見什麼都沒有發生──那天早上，我和昀彤依舊有說有笑地走上五樓，一起踏進家政教室。

我們有時候對望著相視而笑，有時候聽見她和敏恩一如往常地拌嘴，有時候她會悄悄跑來我們這組，要我餵她一口蘋果。

一切都那麼自然，那麼溫柔，像日復一日的小事，像再平凡不過的日常。

她靠在我肩上睡著了，樣子像個熟睡的孩子。

我輕輕撥著她的髮絲，指尖不小心勾過她耳後。她睜開眼，第一眼看見我，也笑了。那個笑容裡什麼都有，一點倦、一點依賴、還有讓人幾乎忘記她總是逞強的溫柔。

後來，我在人海中迷了路，四周吵雜、路線模糊，我幾乎快要崩潰時，是她──從後方輕輕握住了我的手。

就像那天在人群裡，她找到了我，把我的手緊緊牽住一樣。

那雙手是如此溫暖、讓我相信她不像以前的人們，會將我丟棄在原地。

可是，我怎麼也想不到，我再也握不住那雙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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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面一轉，我站在學校的頂樓。風很大，天色陰沉，幾片厚重的烏雲壓著天空，讓人喘不過氣來。

「妳不要學我。」

……咦？

我往前看，發現昀彤，站在欄杆外面。

「妳還有很多價值，是可以發光發熱的好孩子。」她說。

我拼命向前衝，腳步踉蹌，心臟像是被扯碎了一樣，喘不過氣。

「我可能真的，有一點累了。」

我看見她笑了。可是，不再是之前那樣的笑。是那種，好像再也沒有什麼在乎的事情了，好像怎麼樣也無所謂了……

麻木的笑容。

「為什麼？昀彤！為什麼妳要這樣！」

我幾乎喊破喉嚨，手伸向她，可她只是輕輕地閃開。

「不要做這種事！我求求妳！」

「這世上還有很多美麗的事物！很多好聽的音樂！很多……很多可以去探索的地方……」

「求求你……留下來……」

眼淚不受控制的流了出來，聲音也越來越發顫。可是，可是，我不知道，她就要從世界上消失了。

她只是看著我。然後，輕聲開口：

「……對不起，謝謝妳。」

「──」

我伸手去抓，可是──什麼也抓不到。

我只能眼睜睜看著昀彤，墜了下去。

────

我從床上驚醒，發現心跳異常的快，額頭甚至冒著冷汗。我緊緊抓住了棉被，胸口也在發燙。

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

可怕。

真的，好可怕。

夢裡的昀彤，像是要從我的世界慢慢消失，一步一步地、無聲地離開。那種預感，真實得像是現實即將成形。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到底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到底……是從哪裡開始錯了？

昨天昀彤在保健室，我感覺她一度想要和我說什麼。可是她只叫了我一聲名字，接著老師就進來了。

比起那些，果然我最在意的還是敏恩說的那句話……

「她根本不是不小心的。」

這就代表著，是她自己……傷害了自己。

在那之後，聽說她去了醫院，就沒有再回來上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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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樣了？狀況有好些嗎？〕

〔傷口處理完了嗎……？〕

【嗯，沒事了】

【抱歉】

〔不不不不要道歉〕

〔記得多休息……〕

〔……還好嗎？我很擔心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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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未讀，未回。

今天早上到學校，她的座位，是空的。

我們的三人小組，今天只剩下兩個人。公民探究課，是我、昀彤和敏恩的分組。沒有人換位置，椅子就這麼空著，突兀又寂寞。

我看著空蕩蕩的那個位置，小心翼翼的問了敏恩：「她……請假嗎？」

敏恩正托著下巴發呆，聽見我的話，抬起頭看了我一眼。

「嗯？她沒跟妳說？」

我愣了一下，搖搖頭。

「沒有……她沒有讀我的訊息。」

「啊？沒讀？……唉呀。」

她用手轉著嘴裡的棒棒糖棍子，那動作看起來像在躲避什麼，又像是無奈。

唉呀？什麼意思……她到底知道多少？

我鼓起勇氣問：「她……有跟妳說什麼嗎？妳為什麼會知道，她不是不小心的？」

「我問她，她沒否認，說是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

我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為什麼會這樣……」

我低聲呢喃，聲音幾乎被教室裡的風扇聲淹沒。

敏恩轉過頭看我，忽然問：「妳有發現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奇怪的地方？」

我呆呆地重複著她的話，腦袋還在空轉。

不對勁的話……確實昨天的昀彤，很反常。一點表情也沒有，像個人偶一樣。

「她的臉上沒有表情……而且也沒有回訊息。」

「我不是說那個。」敏恩搖了搖頭，「我是說，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

我心裡一震。

「她……問了我……一個問題。」

「問題？」敏恩挑了挑眉，語氣變得有些警覺。

「如果不知道她網路上的身分的話……還會不會想認識她。」

話一出口，我自己都愣住了。那句話現在回想起來，像是藏著什麼沉重的訊號，我卻當時沒有察覺。

「……」

敏恩沉默了一會兒，視線落在桌面上，然後問：「那妳怎麼回答？」

「我說，不會……」我低下頭，指尖捏著袖口，「因為我也不敢隨便找人說話。」

她沒立刻回應，只是含著棒棒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那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疲憊和一點點不忍。

我開始感到不安。

敏恩輕聲「嗯」了一聲，然後嘆了口氣：「可能……也是因為我的關係吧。」

「欸？」

「前陣子啊，我問過她，妳們兩個是怎麼認識的。」她說著，把棒棒糖棍轉了一圈，「因為妳也知道嘛，那時候開學已經一段時間了，可是你們好像是後來才突然變熟。」

她說得有點快，像是怕我打斷，又像是在逼自己把話說完。

「她說，是因為音樂吧。」

「對啊……確實是。」我點點頭，「那種感覺就像……我們原本就在網路上認識，然後突然在現實中見面，才發現是同一個人。」

「這樣啊……」她輕輕點頭，抬頭望向天花板，像是在整理什麼思緒。

然後她慢慢地說：

「……那個問題啊，如果把問號拿掉……意思就是：如果她沒有那個身分，妳根本不會想靠近她。」

我愣了。

「怎、怎麼會！」我下意識反駁，語氣急促，「又不是因為她是……！」

話說到一半，我自己也停住了。

──不是因為她是誰嗎？

我咬住嘴唇，突然說不出話來。

「但是、但是如果不是因為她先跟我搭話了，如果是誰先來和我說話，我都會很高興啊……所以，不是因為她是誰……」

我語無倫次地辯解，心裡卻是一團亂麻。

──不對啊，這樣說好像也不對。

我腦中陷入混亂，像是思緒打結了一樣，轉來轉去卻繞不出一個出口。

矛盾。這真的太矛盾了。

敏恩歪頭看了我一眼，像是早就預料我會說這種話。她嘆了口氣，慢慢把身體往後靠，頭靠在椅背上，盯著天花板。

「和那應該沒啥關係啦，跟誰先說話沒關係的。」

她的語氣很輕，但句句卻像石子丟進我心湖。

「和妳說吧，高一的時候啊，我從來沒看過那傢伙，主動靠近誰。」

「咦……？」

「她就是那種人嘛，妳懂的？就算不說話、就站在那裡，也會有人主動圍過去。安靜又特別，會讓人想靠近……但她從來沒有真的，走向誰。」

她說著說著，伸手把嘴裡的棒棒糖抽出來，指尖晃了晃──然後，竟直直地指向我。

「但是，那樣子的她，卻先主動靠近妳。」

「……欸？」

我整個人愣住了，像是被什麼東西突然按了暫停鍵，腦子一片空白。

「也就是說……」

她傾身，湊近了我耳邊。

「──她喜歡妳……的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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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的音樂……很溫柔呢。』

『即使如此，妳還是保留了自己的形狀。』

『……很富含感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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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是……昀彤和我說過的話。

是啊……她早在很早之前，就已經向我表達了，她很喜歡我的音樂啊……所以她才會走向我，對我說了「因為想認識妳」。不是因為技巧多厲害，也不是因為有什麼共同的興趣，而是因為……那些情感。

那些，我藏在音樂裡的心意。

「敏恩……」

我心裡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如果她會因為喜歡而靠近我，

那麼──

「如果我再試著邀她一起彈琴，她會……願意回應我嗎？」

我幾乎不確定地問出口，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懷抱著什麼樣的期待。

只是覺得，如果我什麼都不做……早上的那個夢就會變成預言夢一樣，昀彤……會從我身邊消失不見。

「妳可以試試？」

敏恩趴回桌上，深吸了一口氣，語氣有點無奈，又像是在鼓勵我。

「她應該只請半天假……大概中午就會來了吧。」

我點點頭，重新看回筆電中的書面報告……完全沒進展啊。

不過多虧了敏恩，我的心情似乎平靜了一些，也好像……稍微抓住了一點方向。

就像當初昀彤對我說的那些話，讓我重新去看自己的文章，重新去喜歡。原來一件作品的價值，不是在別人身上找到的──而是在自己喜不喜歡，那樣就夠了。

如果我再一次邀她一起彈琴……能不能，讓她重新找回什麼呢？

老實說，我也還是不確定。但音樂是我們相遇的開端，音樂，是能夠傳遞心意的東西。

我想……我會這麼不安，也許是因為她的頻道，已經好久沒更新了。

寒假的時候，我們曾經一起合奏。那是我到現在都還記得的快樂時光。我真的……非常開心。那次的錄音檔我也一直留著。偶爾想起，就會重新播來聽一次。

昀彤那時候，看起來笑得很開心。

所以我以為──音樂對她來說，也是開心的。

．

中午的時候，我看到她真的來到學校了。班上的同學立刻圍了上去，七嘴八舌地問她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不小心恍神了。」

「──早上只是去醫院換個紗布。」

我站在旁邊，聽見她這麼說。但我知道，那些話……不全是真的。至少，我知道……不是因為恍神。

我突然有點害怕了。

要不要……去找她一起吃午餐？然後，順便問問那個，我想說的事？

但為什麼……會害怕呢？明明是我們一直以來都會一起做的事情，應該早就習慣了才對。

我捧著便當盒，緩緩地走到她身邊。

「要……一起吃午餐嗎？」我小聲地問。

那一瞬間，我看到她眼神裡閃過一絲猶豫──就只是一瞬，但我確信我有看到。

那種……像是不太願意，但又不知道該怎麼拒絕的神情。

「……可以啊，不過我今天沒打算吃午飯唷。」

「欸？啊，嗯……」

然後，我們坐在一起。沉默著。我吃著飯，偶爾偷偷抬頭看她一眼，卻只看到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手機螢幕。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她好冷淡。好冷漠。甚至讓我感到一種說不出口的……害怕。這是手機冷漠嗎！？不，不對。她以前不是這樣的……不是的啊……

我必須要問出那個問題才行。那個我糾結很久、鼓起勇氣才準備要問的問題……

我咬著筷子，像是在試探，又像在壓抑緊張地開口了：

「妳……還會……再彈鋼琴嗎？」

……為什麼我先問了這個！？完全是下意識就說出口了……怎麼辦……怎麼辦……

她還是看著手機，沒有立刻回話。

我突然開始胡思亂想──是不是她沒聽見？還是不想回答？結果，就在我腦袋快打結的時候──

她抬起了頭，眼神掠過我，淡淡地說：

「我其實……沒那麼喜歡鋼琴。」

……欸？

沒那麼……喜歡？

這句話像是什麼東西從很高的地方，啪嗒一聲掉下來。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可是──那次的合奏呢？

那時候的她……明明就笑得很開心。我記得的啊。那種笑容我不會看錯的。如果她真的沒那麼喜歡……那時候的我們，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在快樂？

還是說……她只是陪我而已？為什麼現在的她，會變成這樣……？

我不敢再看她的表情。明明才剛剛決定要試試看開口──想靠近她一點、想像以前那樣……

可是現在，連說一句「那妳還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彈一次」都說不出口了。

我好像又……退縮了。

「……我不像妳是真的熱愛鋼琴，那是我從小被逼著學來的才藝，我甚至曾經……厭惡它。」

「……」

我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因為這是昀彤第一次，和我說了她的事情。但是我卻沒想過，會是如此……令人沉重。

從小被逼著學……厭惡過……可是，可是她還上傳了那些美麗的歌……

那不是喜歡。

可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以為那是我們可以重新找回什麼的方法，可是現在她說了那些話，我卻不知道……

「寒假那一次合奏，我真的很開心……」

啊，我的聲音好像快要哭出來了。

「所以我想說，我想要再一次像那樣，我們一起彈琴……」

「昀彤妳……會想要嗎？」

她低下頭，視線落在桌上，也可能是地板上。看起來像在逃避，又像是不知道怎麼回答。

「……我不知道。」

就這樣，一切靜止了。

我只知道，心裡有個東西，真的碎了。

曾經以為牢不可破的羈絆，原來……也可以那麼輕易地裂開。

那些失去的東西，一旦失去了，好像就真的……找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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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章預告】

──未完成與未命名的譜曲

我依舊想要抓住些什麼，依舊渴望挽回這一切，回到那個我們並肩而坐、輕聲笑著的時光……

「未命名的曲」

是我連續好幾天晚上，一邊想著她，一邊寫下的旋律。

那旋律，就像我們一起仰望星空。夜風輕輕吹過，星星閃爍，月光靜靜灑落──

我想像著，如果她在我身邊，這首歌，會變得多溫柔。

幾天後，我終於鼓起了勇氣，在放學後攔下了昀彤。這幾天除了分組報告，我們幾乎一句話都沒說。

──「妳可以和我去公園嗎？我想要給妳看一樣東西」

如果，我們還能再一起彈一次琴的話；

如果，她還願意和我肩並肩地笑一次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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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會不會……

是我們彼此救贖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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