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燼冠冕 - 第五章，吃醋的貓

真理早就跟上來了。

對方的腳步很緩慢，像是故意等待她的跟隨。

（總感覺有點不爽……！）

所以她也看見了，對方那柔和的神情。

樹林的另一側，少女站在陰影中，一動不動。

她本來只是想確認那個人有沒有走遠，卻沒想到——

那雙紫色的眼睛靜靜看著，穿越縫隙與光斑，凝視著那一場不屬於她的對話。

「你不是毒物，你只是……還在呼吸的人。」

死亡蹲下，與那名少年平視。

「『艾留斯』，風的名字。」

她輕聲地、溫柔地將這名字送出時，真理的指尖，微微縮緊。

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心口發出輕微的崩裂聲，細得像風穿過羽翼。

「……」

她看見那少年睜大眼睛的表情，那種驚訝與被點亮的模樣，讓她無法移開視線。

——那是什麼樣的語氣？

那不是導師對學生，也不是陌生人對陌生人。

那太溫柔了。

她想說服自己：

只是同情、只是責任……只是她一貫的軟弱與多事。但心口卻悶得難以呼吸。

她不喜歡那種眼神落在別人身上的樣子。她輕輕咬住下唇，羽翼在臉側微微顫抖，卻強迫自己一聲不吭。

（……我才不想被你用那種語氣叫名字。）

她想轉身，像是怕再多看一眼會讓自己撕裂似的，倉皇地退入林間。

但那句話，還是在腦海中迴盪不去：

——你只是還在呼吸的人。

（那我呢？我也沒有名字。）

內心突然湧上一股感情，她忽然很想問：

（在你眼裡，我是不是……從來就不算「人」？）

-----

「她不會隨便說話，也不太會接受人。但她的眼睛，曾經看過跟你一樣的世界。」

死亡的話音剛落，那名叫作「艾留斯」的少年仍怔怔地望著她，彷彿還在消化那份突如其來的溫柔。

而這時，林間忽然傳來一陣輕微卻迅速的腳步聲。

沙、沙、沙。

死亡微微挑眉，

「真理？」

下一刻，陰暗的身影從陰影中踏出來。

但她的表情，卻不是如往常般冷漠無波。

她的眼神像是裹著碎冰，嘴角勾起的不是笑，而是一抹極為明顯的、不屑與帶刺的弧度。

「你找我？說完你的偉大演講，還想順便領掌聲嗎？」

「……哈？」

死亡一愣，明顯沒料到她會這樣開場。

真理沒給她回應的空間，語氣比平時更刻薄、更重。

「說得真動人啊──『你不是毒物，你是人』……連名字都幫人家取好了，真是親切。你還缺弟弟嗎？我看他很適合。」

艾留斯的表情頓時僵住，像是被無端劈頭痛罵一頓。

「真理，別這樣──」

「我哪樣？」

她笑了，語氣卻透著涼意，

「我只是說實話罷了，你不是最喜歡說話真誠的人嗎？」

死亡微微吸氣，瞥見她臉側的羽翼微微顫抖──不像是在戰鬥，更像是在壓抑著什麼。

她忽然明白了什麼，眼神瞬間柔和下來。

「你看見了……剛剛的對話。」

「那不叫偷聽。」

她立刻反駁，幾乎像是下意識要撕碎什麼，

「我只是剛好經過而已。你要說些感人的話，我攔得住嗎？」

死亡走近一步，試圖安撫：

「他只是個孩子。」

「所以？」

真理冷笑，眼神如針，

「怎麼，你看我不像嗎？還是不值得一句話、甚至一個名字？」

死亡一愣，從沒聽她這樣講過話。

「你一直都叫我『真理』，你可知道那不是名字，那是枷鎖，是因為我什麼都沒有了。」

空氣瞬間凝結。

「我沒要你補償什麼，可你能不能──」

她語塞，像是情緒太滿卻無處可洩，

「……很虛偽啊，你這傢伙。」

她轉身，毫不留情地丟下最後一句話：

「令人作嘔。」

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羽翼震盪出一陣帶刺的風，將落葉吹得紛飛如雨。

剩下死亡與仍未從震驚中回神的艾留斯站在原地。死亡低聲說：

「……原來如此。」

死亡仍留在原地，目光望著真理離去的方向。她沒有立刻追上去。

「她說的沒錯，」

死亡忽然低聲開口，聲音裡沒有否認，

「我的確……從沒問過她想要什麼樣的稱呼。」

艾留斯一時語塞。

「這個沒禮貌的傢伙……她為什麼討厭我？」

死亡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歪了歪頭，眼神落在林間被風吹動的落葉上。

「不是討厭。」

她語氣輕緩，

「她只是，從來沒學過怎麼要求別人溫柔地對她而已。」

恐怕現在要去追，也追不上那頭失控的貓咪吧。

----

她奔進林中，越走越快。

身體發燙，喉嚨像被什麼堵住。

她明知道自己不該說那麼難聽的話——但她說出口了，而且一句比一句更狠。

（我幹嘛那麼生氣？他只是個陌生小鬼啊。那又怎樣？你又不是沒看過她對別人好。）

但她就是無法忍受那一幕。

死亡蹲下來時的表情太熟悉了，那種溫柔，她很少見過，面前只有一個傻呵呵的混帳。

（你只是呼吸著的人……那我呢？）

她低頭，摸了摸自己胸口。那裡依然在跳動。

（但我確定，自己不是「人」。）

她不是沒有被死亡那樣看過。在她無聲掙扎時，在那些沒說出口的夜晚裡，死亡曾經也溫柔地接住過她。

曾經，也為她撿起破碎的羽翼，輕聲說「沒事了」

——可現在呢？

同樣的語氣，同樣的姿態，她卻在一個陌生人的面前展現得那麼自然，那麼……輕易。

她不是沒得到過什麼，她只是發現，那些曾經讓她差點以為自己是特別的東西，其實根本不稀罕。

讓她差點以為自己能捉著那樣的溫柔苟活。

但，或許她並不是特別的。

只是剛好碰上了死亡那陣柔軟的時候。

也許那不是她給的，而是任何人都能得到的——只要夠可憐，只要夠像「人」。

可她不是人。

「真是太棒了，不是嗎？你離開了那個討人厭的奇怪老師，也離開了一個會莫名限制自己的怪人！」

但，說服不了自己。

如果現在面前有誰，那真理肯定自己能說服那個人，告訴他們自己已經自由了。

但現在——

沒有誰，沒有任何人可以去傾聽自己的慾望與痛苦，它只能緩緩在心底膨脹。

（我總不能向一頭魔獸說出自己的憎惡吧……）

「等等，魔獸？」

紫色的眼眸才剛剛抬起，連餘光都沒有看到，便被一陣力量打飛。

那是一頭巨大的蜈蚣。

橫亙在林中小徑的突現，如同呼應她的內心一樣破土而出。

數十對節肢掠過枯枝落葉，發出令人牙根發麻的摩擦聲。背殼腫脹，覆蓋著斑斕紅紋，毒鉤閃著黑色的光。真理當時根本沒有多想。

她像是被某種情緒驅動了一般，幾乎是本能地迎了上去。

羽翼展開的瞬間，她像利箭般衝入林中，對方似乎也察覺到敵意，一聲嘶鳴，蜈蚣便猛然抬起上半身，張口吐出腐蝕性的酸液。

她毫不猶豫閃避，短刃順勢刺入節肢之間的縫隙。

尖銳的破裂聲響起，綠黑色的液體瞬間噴湧，但她的表情沒有任何波動。

攻擊不斷。她沒有等待，也不給對方喘息的空間，攻擊點明確、冷酷，宛如受過嚴苛訓練的獵殺機械。

然而，某一瞬間，蜈蚣尾端狠狠甩動，掃中了她的肩膀。

「……！」

真理踉蹌後退，衣物被撕開，皮膚浮現一道淺淺血痕。

那傷口不重，卻像是點燃了什麼。

她低頭，看了眼血跡，眼中閃過極短暫的錯愕——而下一刻，她的眼神整個沉了下來。

刀刃猛然朝著對方投擲，宛如破風而出，從側面狠狠斬裂蜈蚣的頭殼。

那一擊，幾乎是報復性的。

接下來的每一次攻擊，都不再像是冷靜的制敵手段，而是一種近乎暴力的發洩。

短刃插進毒囊，她沒有立刻拔出，而是用力一拗，讓整個囊腫爆開；蜈蚣想要逃，她便一腳踩斷它的節肢，任那滾燙的體液濺到臉上也不退。

她不停。

明明可以結束戰鬥，她卻像沒聽見自己身體的警告信號，不顧反擊可能再次襲來，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刺入、砍斷、撕咬那頭已無力反抗的怪物。

最後，蜈蚣的殘軀癱倒在地。動也不動了。

但她仍然揮刀，一次、兩次——十次以上。

像是想把什麼從這屍體裡挖出來似的，眼神空洞，雙唇緊抿，呼吸愈來愈快。

空氣中瀰漫著血與毒素的味道，她的指尖也在顫抖，身上的小傷口早已混入汗與塵。

終於，當最後一段殘軀被她踢到遠處，碎殼濺飛如雨，真理才像突然失了電一樣，整個人跪倒在地。

她大口喘息，頭髮黏在額前，羽翼軟垂著，像是風中的破布。

「……哈……」

她低聲喘，雙膝著地，手還握著刀，卻無力再舉起。她的臉上沒有勝利者該有的從容，反而像是剛從絕望裡爬出來，狼狽而荒唐。

（這才不是戰鬥。）

她心裡明白。這是宣洩，是報復，是一場沒有對象的私刑。

她殺死了魔獸，卻沒能殺死心裡那句：

「妳不過是還在呼吸的東西。」

她依然活著——可那又怎樣？

她把自己當成了那頭魔物，拼命地剖開、分裂，直到滿地都是血，卻什麼都沒找出來。

只剩空空的風聲，刮過林間，也刮過她胸口那個一直在發燙的地方。

「閉嘴……然後從我的腦袋裡滾出去！」

-----

「真理……」

將艾留斯安置在好後，她追了上來。

落葉靜靜飄落，陽光斜斜地穿透樹林。

血與碎殼仍未乾。

死亡走得很慢。她的步伐極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但那林間早已沒了聲音。

只有那一人一骸——

一個仍跪在原地的身影。

真理沒有轉身，甚至沒有察覺。

她像是斷線的木偶般伏著，雙手緊緊抓著還沾滿血的短刃，連呼吸也顯得沉重。

「你沒有必要做到這個地步的。」

死亡的聲音很輕，像風。

真理沒有回應。她甚至沒有發出聲音，只有肩膀在微微起伏，像是疲憊到無法對抗呼吸本身。

死亡走到她身旁，蹲下。

她沒有碰她，只是望著。

「它早就死了。」

她低聲說，

「你那時的每一刀……其實都不是在對付它，對嗎？」

真理還是沒有反應，但她握刀的手又緊了些。紫色的眼睛微微瞥了她一眼，但又很快移開。

死亡嘆了口氣。

她伸出手，先是碰了碰羽翼的邊緣——那處像是經過長時間摩擦，顫了下，卻沒有閃避。

她才又慢慢地觸碰她的手，試著將短刃從她指間取下。

「你受傷了，不管你想不想承認。」

那雙紫色的眼睛又微微動了動，像是從夢中醒來般，略帶茫然地望著她。

「……我沒事。」

她低聲說，聲音啞啞的，卻帶著一種幾近固執的敵意。

死亡沒有反駁，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真理終於轉開眼，低頭去看那堆混亂的屍塊，像是想從裡面找回一點控制權。

「我不需要你救我，也不需要你管我，我很好。」

「我知道。」

死亡說。然後她輕輕地伸手，繞過她沾血的背，把她拉進懷裡。

真理沒有掙扎，但也沒有回抱。

她身體僵著，像是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去接受這份觸碰。

死亡只是抱著她，什麼也沒說。

風很安靜，陽光落在她們身上，一如那無言的破碎。

過了一會，死亡才慢慢站起身，將那失去力氣的少女扶了起來。

真理整個人倚在她身上，像是終於耗盡了所有情緒。她沒有說話。

死亡也沒有再問她為什麼。

她只是一步一步地、緩慢地，帶著她往回走，穿過那片滿是斷裂與血腥的林間——像是在尋找什麼早該被保護卻從未被保護過的東西。

「艾留斯告訴我了他們的駐地，我會帶你過去。」

「……不去收他當徒弟嗎？」

「我現在只有你，小真理。雖然這樣說很難聽，但是艾留斯的生命並不會很長。」

「所以……？你就要拋棄你親自取名的小鬼。」

真理冷哼一聲，她的語氣裡多了些少許的喜悅，像是很高興艾留斯並不會成為徒弟。

「我沒有要拋棄。我很少拋棄過誰。」

「『很少』，那不就是有過嗎？」

「……有，但是是因為我沒有能力，去拯救，去抓緊他們。只能放任他們離去。」

死亡的聲音沉了下來，步伐也變慢了一些些。

「但我覺得，我還能拯救你。你會這麼覺得嗎？」

「……名字。」

「什麼？」

「我也要，名字。」

少女有些彆扭的開口，腦袋幾乎埋進了死亡的披肩，不願抬起。

「是覺得“真理”不好聽嗎？」

「我只是覺得，以“真理”為名這種事……」

虛偽，像是一層包裹著內心的空殼一樣。

「真理」這個名字，一開始的確是那個悲傷的小女孩說出的，但是越是見識到現實，越覺得那個名字愈發沉重，最後連抬起頭的力量都像是被抽離。

死亡靜靜地看著她，不立刻回答。火光在眼底閃爍，她像是在斟酌，又像是在某個記憶中徘徊。

「你想要什麼樣的名字？」

「……我不知道。」

真理悶悶地說，聲音悄得像風。

她依舊沒抬頭，像是怕自己的臉會洩漏出什麼脆弱。

「不要給我像是『艾留斯』那樣隨便的名字。」

「等等，太過分了吧！那好歹也是我認真思考後的產物……」

「誰管你。總之，不要很隨便的。」

「唉，我知道啦。不過……」

死亡輕聲說，嘴角牽出一點溫和的笑意，

「你也不像風。」

「……那我像什麼？」

這次是真理問的。

語氣裡有一點試探，也有一點想證明些什麼。

死亡沒有立刻答。

她將手悄悄放在真理的羽翼旁，感受到那細微顫動仍未止息，彷彿那不是生理反應，而是一種未被安撫的哀鳴。

「你像……刀。」

「哈？」

「一柄被燒紅的刀。燙得我都不敢握，但我知道它不是為了傷人，只是還沒被好好鍛造完而已。」

真理沒有接話。但她的呼吸悄悄改變了節奏。那不是抗拒，而是困惑。她不懂那樣的形容是真心，還是可憐。

「你希望那個名字，是被我取的，還是……你自己想要決定？」

這次問的是死亡。語氣極輕，像是在請求允許。

「我不知道。」

真理低聲說，這次連語氣都不再嘴硬了。

「你不是想要我給你嗎？」

「……我想要你給，但不是『替我決定』那種給。我只是……想知道你會怎麼叫我。」

她總算抬起一點頭，眼神閃躲，卻像是在拼命藏住快流出來的東西。

死亡沉默了一會。

「那就讓我想一個……真正屬於你的名字。」

「不是從神話書裡翻出來的那種？」

「不是。」

「也不是那種乍聽很厲害，實際上跟其他人重複了上百遍的？」

死亡輕笑，

「不是。」

「那就……你要記得。不能敷衍。」

「我不會敷衍你。這一次，絕不會。」

她輕聲說完，將那已經支撐不住的身體攬得更緊了一些。

那個被喚作「真理」的少女沒有再說話，只是悄悄地，把頭埋得更深了些。

陽光漸落，風聲像是靜了下來。

她沒說出口的是：她不是討厭這個名字，她只是想知道，自己有沒有資格，去擁有一個「被記得」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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