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燼冠冕 - 第二章，所望

早晨比預期還要安靜，空氣濕冷，像是夜裡才下過一場雨。

篝火早已熄滅，地面殘留著些許未乾的水痕，像夢醒後忘不掉的淚。

死亡很早就起了床，動作輕得幾乎無聲。她在門口等了一會，沒有敲門，只是站著，像在等一場無聲的決定，或某種遲來的回應。

門終於開了。

真理穿著那件洗過無數次的深色斗篷，帽子微微蓋住額前的羽翼。她的腳步有點遲疑，但最後還是走了出來。

她沒有說話，只是抬眼。

像在確認門外的是誰，然後輕輕點了一下頭——像在說「我準備好了」，又像是在問：「你還會帶我走嗎？」

死亡看了她一眼，沒說多餘的話，只是伸手提起那只略顯笨重的水袋，順手將鬆掉的皮帶扣綁緊。

「今天風比較大，我們走林邊那條路，好避一點。」

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在交代什麼。

「……嗯。」

真理也點了點頭，但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兩人並肩走出村口時，經過那棵曾被雷劈過的老樹。焦黑的樹幹靜靜站著，像還未痊癒的傷口，還有些許淡淡的焦味殘留在空氣裡。

真理無意間瞥了一眼那樹，又低頭看向腳下泥濘的地面。然後，眼角悄悄偏過去，看了死亡一眼。

死亡走得不快，仍在她身邊。

她輕輕吐了口氣。

「……這棵樹現在應該要結果子的。」

她忽然開口，聲音細若呢喃。

「嗯？這個品種嗎？確實應該長了，怎麼，你想吃？」

死亡也轉頭看過去，輕笑一聲。

「我以前看過類似的品種，它滿樹都是小果子，紅紅的，還會吸引一堆鳥。」

「但經過了那場紛爭，恐怕也……不行了吧。」

「不過枝幹還活著啊。」

女人挑了挑眉，

「說不定哪年春天，又會發芽也不一定。這種樹很倔的。」

真理沒接話，只是垂下眼，望著自己鞋底被泥沾濕的地方，細細長長的足跡在地上蜿蜒著，像一隻方向不定的小獸。

但她沒再說什麼，只是每走幾步，便會用餘光偷偷確認身旁的腳步是否還在。

死亡始終與她相隔一步半的距離，既不靠得太近，也不離得太遠。

她似乎早就察覺了，但也沒刻意拉近，只是安靜地陪著走。

畢竟……靠近這種事，慢慢來比較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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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總是不會說出自己所望的。

她的羽翼依舊收得很緊，連羽端偶爾微微抽動，都像是某種忍耐過度的神經反射。

她不說累，也不說痛，連呼吸都輕得像霧氣。

（我並不喜歡她這樣。）

所以，要讓誰笑出來，一直都是她試圖做的，而時間又能讓她學會很多，像是……

「等一下經過河邊，我們可以補點水。」

死亡輕聲說，語氣像是提議，又像是提醒。

她晃了晃手裡那枚魔術刻印，

「這玩意還挺好用的，不用咒式也能測水脈，之前那個年輕人送的——雖然他笑得很過頭。」

「……嗯。」

真理回應得簡短，但這次語氣少了點防備，多了點認真。

她看向刻印，又看了看死亡手中拎著的水袋。

風緩緩地穿過林間，陽光從雲層縫隙裡灑下斑駁的光。走了一段路後，真理忽然微微停下腳步，側耳聽了一下。

死亡還在。

不遠不近的腳步聲，沒有中斷。

她微不可見地鬆了口氣，繼續邁步前行。

當陽光落在她臉頰時，她下意識地抬頭眯眼——那光太刺眼了。她眨了眨眼，卻很快又低下頭。

（……太陽，還是好刺眼。）

那光太真實了，真實得讓她感覺一切都會被看穿。

她偷偷將手掌藏進斗篷底下，抓緊一角皺皺的布料。像是在告訴自己——沒關係，沒有人會發現她的手在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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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走了一段時間，直到陽光開始從林葉間漏下。

死亡忽然指著前方：

「那邊有水聲，應該就是溪流。」

「聽起來……不遠。」

「走得到啦。」

她笑了一下，像在回應真理沒說出口的顧慮，

「就當散步，也不是趕路。」

真理點了點頭，沒有反駁。

她的步伐又慢了半拍，讓自己悄悄走近了死亡身邊。那距離近到如果她伸出手，就能摸到對方的袖口。

「借我扶一下。」

死亡主動開口，手掌輕輕搭在真理的肩上，靠近地面觀察魔力痕跡。

「好……」

羽翼不自覺地微微一動，尾端擦過對方白皙的手指，但死亡沒說什麼，只當是一陣微風，隨後是抬起頭來，眼睛亮晶晶的。

「嗯！有水源的反應。」

「要過去嗎……？」

真理偏頭看了一眼坡道，語氣有些遲疑。

「廢話，要不然我叫這玩意幹嘛用的——來，拉著我。」

沒等她反應，死亡已經一把拉住真理的手臂，不到幾分鐘，兩人很快來到了溪邊。

「哇……」

少女望著河面，忍不住發出一聲喜悅的嘆息。水流不大，卻清澈透亮。魚影閃過水中，陽光下幾乎透明。

死亡彎腰將水袋伸進水裡，手掌順勢捧起一掬水。

「哇，冰的……超冰。」

她故作誇張地吸了口氣。

而不遠處，真理蹲在石頭邊，紫眼凝視著水面。水光映在她臉上，閃著點點銀意。

死亡一愣，看著她那過於專注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壞心思。

「嘿，徒弟。」

「嗯？」

「接好囉。」

「……什——」

啪——！

一掌水被準確地潑了過來，打濕了真理的羽翼邊緣與衣領。

「！！」

她整個人猛地一震，轉頭瞪著死亡，像是反應不過來。

「涼不涼啊？」

死亡笑得理直氣壯，語氣裡全是捉弄的得意。

真理緩緩低頭，摸了一下濕掉的羽翼末端，又抬頭看了她一眼。

「……喔。」

「喔？」

「……你完了。」

話音一落，她毫不猶豫地抓起一整把水往死亡身上潑去，力道大得足以把人推倒。

「哇——！？你記仇啊！我只是潑一點耶！」

「那就多一點還你。」

「你這是報仇不是補償——嗚哇冰死了！」

她們在溪邊追逐、互潑著水，羽翼飛揚，陽光跳躍，水花四濺。那笑聲與水聲混在一起，在林間響起，像是某種被重新拾起的語言。

短短一段時間，像是真理緊抱心口的某處，微微鬆開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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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水聲終於平靜下來，河岸的氣氛也隨之沉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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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坐在一塊溫熱的大石頭上，身上的外袍濕了一大片，長髮也沾著幾縷水珠，貼在臉頰邊。

她懶洋洋地伸出腳，用腳背踢了踢水邊的石頭，像是在報復那場突如其來的潑水戰。

真理坐在她不遠處，手臂環抱著膝蓋，斗篷有些濕重地垂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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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羽翼還在滴水，尾端黏著幾片濕葉子，正微微顫動，像是還沒從剛才的混亂裡完全冷靜下來。

「……你潑得也太狠了吧，我可是好心讓你降溫一下。」

死亡看了她一眼，語氣像是在抱怨，但嘴角卻帶著明顯的笑意。

「你先的。」

真理回得不疾不徐，像是單純陳述事實。

她的聲音不大，但語調裡已經沒有過去那種疏離與自我壓抑的防線。反而像是在任性地反駁，又像是在說「所以我沒有錯」。

「我那是點到為止，你那下直接把我從人間潑進黃泉了好嗎？」

「你不會死。」

「是啊，但還是會冷欸。」

死亡無奈地聳了聳肩，又將斗篷展開一點，讓太陽曬進袖子裡，

「早知道就該學會乾衣魔法……可惜我那時候都只學怎麼拆人家的衣服。」

真理側頭看了她一眼，眼神像是在斟酌這句話是否該回應，最後還是淡淡地道：

「……你這種老師好像不太正經。」

「啊，被發現了。」

死亡露出一臉理所當然的壞笑，抬手擋了擋陽光，視線落在天空。

「不過，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好老師啊。會帶人走錯路的那種，還不負責任地半途離開。」

說完，她忽然靜了下來。

真理沉默了一下，然後轉過頭，看著對方衣襬下正滴水的邊緣。

「可是你現在還在。」

她的聲音很輕，但每一個字都像經過深思熟慮地推敲過。

「我知道你不是那種……能一直留下來的人。可是……你現在還在。」

死亡愣了一下，沒想到會從她口中聽見這樣的話。

那不是責怪，也不是挽留。只是單純的、像在陳述眼前這一刻的真實。

死亡歪過頭，打量了她幾秒，嘴角慢慢勾起來：

「……真是稀有啊，我的徒弟會說這種話。」

「……我一直都說話。」

「是是是，你說話，不過以前都像是用刀刃說的，現在嘛……好像，柔了一點？」

「……你是被水嗆壞了嗎？」

死亡笑了出聲，撐著後臂往後一倒，仰起頭看天：

「沒有，我只是覺得，你現在這樣，挺好的。」

真理沒有接話，只是輕輕地低下頭，把羽翼攤開了一點，讓陽光能照到羽根之間。

她像是在假裝不在意，但實際上一直在聽。

過了一會，她忽然問：

「你真的……會一直走下去嗎？」

「嗯？」

「不是說什麼永遠，我只是……」

她想找個詞，但似乎怎麼想都不對。

最後，她只是抬眼看向對方：

「你現在打算去哪？」

死亡側過頭，與她視線交會。

「我們不是說了嗎？去赫爾墨斯的據點。那裡應該能找到一些線索，也能休息一下……還有，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那邊的甜點店。」

「甜點……？」

「嗯，有家蛋糕不錯，我記得他們家的草莓塔上還會放魔法薄荷，吃了會讓你鼻子發涼、眼睛亮起來的那種。」

「……那種東西也能吃？」

「能啊，我吃過兩次，只不過那時候我是在逃命的時候偷吃的，還被老闆丟了掃帚。」

真理怔了一下，然後——

「噗。」

她沒忍住，笑了一聲，很輕，也很短，但確實是真正的笑意。

死亡誇張地指著她：

「你笑了！你真的笑了！」

「……沒有。」

「有，我聽見了。」

真理別開頭，但耳根卻紅了。

她故意拉起斗篷蓋住臉：

「不說話了。」

「那我繼續說你就會笑第二次？」

「你要是再說，我就潑你第二次。」

「欸欸欸，不要這樣，小徒弟，我身體弱，經不起涼——」

「你不會死。」

「……這句話剛才你也說過欸！」

陽光繼續灑下來，水珠在羽翼與髮絲上折射著細碎光斑。兩人就那麼坐在石頭上，一邊曬著濕衣服，一邊聊著沒什麼意義的小事。

風輕輕吹過，像是也笑了。

這並不是什麼值得銘記的日子，但對真理而言，卻是第一次，覺得沉默之外的空氣，並不那麼難以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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