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不語 - 無聲之處

隔日茶樓清晨尚未開市，門扉半掩，霧氣未散，巷外聲息稀少。

蘇語瓊坐在後堂靠窗的炕邊，桌上茶盞未動，水氣微涼。她已換上一身尋常粗布衣裳，髮髻簡潔，與昨日晚上的精緻妝容判若兩人。

門外傳來一聲輕巧的叩木聲，節奏極輕，卻別有章法。

她未動，只說：「門沒鎖。」

門吱啞一聲被推開，一道瘦長身影斜斜踏入，一手拎著紙包，一手托著兩冊舊書，眉眼含笑：

「你這門開得，像是等我來問罪似的。」

蘇語瓊抬眼，眼神微動：「你若不心虛，何罪之有？」

來人正是程杏梨，穿著一件舊青布長衫，腰間繫著棉線細繩，步伐輕盈，像是街角某家不起眼舊書鋪裡隨手翻書的小掌櫃。她把紙包往桌上一放，露出一包用油紙包著的乾果，再將書一拍：

「最新收的《申報》，外加幾本老先生批過的《論語別解》，都從一個不太願開口的藏家那兒挖出來的。給你帶點清靜讀物，看你最近心浮得很。」

蘇語瓊接過，翻開其中一頁，指尖一頓。

「這書哪來的？」

程杏梨歪頭笑道：「你問的是書，還是那條藏著書的人？」

兩人四目相接，無需多語。

片刻後，蘇語瓊笑了笑，伸手給她倒了杯茶。

「你來，是為了這幾本書？」

「也是為了你。」

程杏梨坐下，正色道：「今早我在你樓後的巷口，看見個人影。他沒看到我，但我記得他的走路習慣……跟我之前在小南街碰過的一個送信人一模一樣。」

她頓了頓，眼神一敛，「語瓊，你最近是不是踩到了什麼不該碰的東西？」

蘇語瓊沒有立刻回答，只把那封昨夜的紙條從衣襟中抽出，輕輕攤在兩人之間。

程杏梨沉默片刻，手指輕點那紙條的下角。

「這字跡……不止你熟，連我也覺得眼熟。像極了當年蘇北那位‘書生’，你記得他吧？」

蘇語瓊眉心微蹙，輕聲道：「他早該死了，三年前西郊倉火，他是點火的人之一。」

「我知道。」程杏梨靠坐椅背，微微仰頭，語氣卻壓得極低，「可要真是他留下的話……我們就得重新估量這盤棋的格局了。有人要喚醒一個被埋進火裡的人，這不是為了說故事，而是要挑動命脈。」

蘇語瓊將茶盞旋轉一圈，沉吟片刻，才道：「那孩子……藥館的學徒，你有沒有查過？」

「我去查了。他掛名是張老先生收的徒弟，兩年前才搬來法租界那頭，據說因病被退了學，才來這裡學點手藝。但你知道我查到什麼嗎？」

蘇語瓊抬眼望向她，沒有說話。

「那孩子真正的戶籍紀錄，在北方一個早該不存在的小鎮上，戶口簿整頁模糊，還有刮改痕跡。他的前半生，好像有人用力抹去了。」

「這樣的人，不會只是送藥的。」蘇語瓊語氣平靜，「也不該只是送信的。」

「你要我盯著他？」

蘇語瓊搖頭：「你太醒目了，他會防你。」

她頓了頓，低聲道：「但你可以盯別人。」

「誰？」

「那封信裡寫的——『那條線上最不該醒來的人』。如果那孩子是信使，就總會去那個人那兒……找到那個收信的人，我們就能撥開一角。」

程杏梨眼神一動，嘴角微勾：「還是你狠。」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袖：「我明晚會再來，若我不來，你記得去我鋪子後頭的那個舊書箱翻第二層——我會留線索。」

蘇語瓊不置可否，只淡淡應了聲：「小心點。」

門快闔上時，程杏梨回頭一笑：「放心，我命可沒你值錢。」

門聲合上，蘇語瓊坐在燈下，茶煙已冷，指尖輕輕摩挲著那張紙條。

這局棋，果然不止她一人在下。

「我還不知道它有多深，但這封信……不是寫給我的，卻有人讓我看到。」

同時，法租界偏北的夜巷裡，風攜著藥草味，夾著幾聲遲緩的腳步。

唐墨川蹲在巷口一間關著門的煙紙店旁，目光掃過對面藥館門前那一抹影子。學徒裝束，手中提著一小籃藥包，神情冷靜得異常。他不時抬眼觀望四周，每一次轉身，似乎都在確認自己是否被尾隨。

「他是訓過的。」唐墨川低聲說，話是對沈懷嶽講的。

沈懷嶽站在陰影裡，一手搭著帽簷，視線銳利如刀。

「確定他進了那棟宅子？」他問。

「剛剛進去，門沒關緊。我從巷底繞了一圈，看見宅子內有影子在走動，像是——在等人，也像是盤點什麼。」

沈懷嶽沒有立刻說話，只沉沉地看著那扇門。片刻後，他低聲道：

「這個學徒，唐墨川，你記得住他的步態嗎？」

「記得。他右腳微跛，落地時幾乎無聲，像打過長期地戰……或是學過北方那種斥候訓練。」

沈懷嶽神色不動，卻慢慢開口：「我三年前，在東線遇過一批臨時組成的情報線，有個少年，也是這種步態。他最後……消失在我們那批人撤退之前，留下了一份破譯不了的密信。」

唐墨川望他一眼：「你懷疑，是同一個人？」

「不確定。但那份密信的關鍵字裡有兩個字，叫——『長風』。」

唐墨川一震，沉聲說：「那是總署內部才用的高等代號，這條線一旦真的和長風有關……我們得報回本部。」

沈懷嶽搖頭：「不。還不到時候。現在報回去，他們會直接介入，到時連我們都只能靠邊站。」

他頓了頓，目光仍未離開那棟宅子：「我們要的是真相，不是替別人抹平的結果。」

他低聲補了一句：「再等等，讓他們自己露出底牌來。」

唐墨川點頭，卻還是看了一眼懷中的小本冊，上頭密密麻麻記著過去一週的可疑舉動與交集。他心中已有一個輪廓，模糊、陰影重重，卻與那藥館學徒的身影緊緊纏繞。

街角的燈盞晃了晃，風又轉了向。

這場風暴，正在無聲中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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