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しい死.0:insomnia
- ( 「正是因为你抛弃了我,我才会无法入睡」
青少年时期,似乎有对他说过这样的话。用「似乎」修饰,是因为他现在已经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确实说过这句话,亦或是因为长久以来都有此类怨言,但从未说出口,在一而再,再而三于自己重复的过程中,无形之音化作重锤,造成伤痕之后,终于变成似乎说出口的话语——起码,对于他而言,这样充满软弱,哀求以及愤怒的声音一直环绕着他。
他有过被抛弃的体验——正是被「他」所抛弃。宛如两只翅膀黏连在一起的鸟类,他的抽身离去撕裂了其中一只翅膀,令他苦恼无助地停留在原地,鲜血淋漓的裂翅,失衡的双腿,他停留在起航前的地面上,经过的孩童纷纷模仿他跌跌撞撞的姿态。国王——成年之后轻松地长到了六尺三寸,幼年时期非常矮小,因为疲劳脸上苍白忧郁。问道「为什么总是这样无精打采」,他总是一半恼怒一半无奈地回答「什么也没有」,这点无论是对于父亲还是教师都是一样。内心,他认为这说不定是自己的责任,连入睡都无法做到,躺在床上直到天明,他的嘴唇被犬齿咬得发白。——唯有被「他」问起,「为什么看起来这样没有精神」时,他才会勃然大怒。或许只是一次假想中的爆发,他对他大吼道:「正是因为你抛弃了我,我才会无法入睡啊!」;现实中,他们仍然只是面对面,普通随意地站着,比他稍微高一些的「他」,摘下头盔,担忧地望着他的脸。在那双苔藓绿的瞳孔中,他的眉毛,鼻翼,嘴唇,下颔,一切都如此丑陋。 「他」叹着气,随着这样悲哀的叹息,摘下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将之递给他。「vitreous」,它的名字,做工普通的方形绿色戒指,被递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皱着眉头拍开了他的手:「....你这是干什么?‘vitreous’是你的,真让人受不了,是你的订婚戒吧?」
「他」将食指放在嘴唇旁:「嗯,是怎样呢?其实莪诺拉一直很讨厌这个戒指,比起婚戒,可能作为母亲的遗物的意义更为重大。如果告诉她‘不小心丢掉了’,说不定她还会很高兴,这样一来就可以换一对新的了,毕竟‘是某个冒失鬼不小心弄丢了’,而不是她的错。至于母亲的话,啊,我一直认为应该给你。她一定也是这样认为的,因为....」两人似乎在说一个童年的秘密,自以为是地蒙骗周遭的成人。但在自以为是中,有时也会生出真正的骄傲;不仅蒙骗了周遭的成人,连自己最终也无法幸免,「他」的声音说道:「‘vitreous’的助眠效果一向很好。我可以保证。」
不知何时,他的手被抬起,无声的默认中,「vitreous」落到了他的无名指上。一个昂贵,廉价的替代品,将他席卷愈远的甜蜜之风,鳞粉和花束粉饰其下的欺骗。不,如果你不在我的身边的话,如今这只戒指提醒到,不在他的身边的,他是无法入睡的。在月亮升起的夜晚永远不能,盯着明亮的光晕时,它仿佛向他发出刺耳的吼声,而与此同时,光芒撒落他的手臂,宛如雪花,被他的体温,闷燃的意识所融化。「vitreous」失去了它的意义,连过去存在另一人手指上的温度也消失的现在,他想到,为了羞辱它的失职,他会为它换一个名字。一个毫无意义的名字..... )
美しい死.1:conviction
( ——说不定他永远也无法睡着了。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的手放在一旁的扶手上,用尖锐的指甲摩梭着光滑的木面。具体是何时,他会在心血来潮之下,将它也损坏?他不知道,也许就是下一秒,也许永远也不。最初做出将「vitreous」——现在叫做「vitrine」改换到拇指上决定时,他说不定是带着一丝,不言明却指望周围人发现的施压含义在里面,毕竟,这就是权势所带来的压力,不是吗?就算他不再说明,也会在无意间听见「啊,您将它换到拇指上了,是有什么特殊意义吗?」之类的话。不过,到了最后,仍然是他对此感到陌生,没有人提起这件事,只是在被亲吻着手指时,他才明白确实是被注意到的,如他所想一般。他感到扫兴的同时,仍然有人的存在提醒他,这是一个不纯粹的举动,意义不明,前后矛盾;两人分别时,「他」最后提起这只戒指:「你将它换到拇指上了呀,厄文。很好看呢,很符合你现在的形象。」非常突兀地,他握住「他」的手,然后连解释都没有留下,他转身离开:在两人的手都被鳞片覆盖的现在,无论是入睡还是交握双手都无法做到。
所谓的「恋情」和「决断」或许也是,根本上是一样的。某人喜欢,依恋,最后堕入深重的爱恋中,再也不计算可以为对方付出多少。所拥有多少便是此人可以奉献出的全部——于此相对,退开一步时,他偶尔做出漠然的决定,究竟多少是可以付出,多少是可以保留。与「决断」相对的「抉择」,仿佛被「恋情」所短暂吸引,模仿出燃烧真意的人们展现出的样子;他现在意识到,大部分人或许都未体验过「恋情」,而是一种「抉择」和「恋情」的混杂产物,所以,在现在这个时刻,他从未感受过「恋情」的事实似乎也可以被原谅,他过去没有,从今以后也不会做出有关恋情的任何决定,但当下时刻,笨拙摸索,模仿出的关于如何做出决断的行为,与它无限接近着。
他会杀死「他」。
他做出这样的决断。思绪清晰地以字句在脑中呈现时,连「厄文」也不禁为之惊讶。虽然他已经意识到此时坐在屋内明火旁的这个维持着人类身型,眼角却不断蠕动着柔软鳞片,以至他所住的宫殿侧翼连一个仆人也没有的异样存在,也许并不是他自己。在将自己的意识放手进入朦胧的天空中时,他想到「大概会在最后胡乱地随意做出判断,即使最后的几分钟,几秒内也会不断地改变想法....说不定,我是在期望干脆机缘巧合之下被他杀死。」至于「他」是否会做出这样的事,自己真的能够放弃生命吗,一类的想法,他统统自暴自弃一般交给变得不清晰的意识。
在少年期的最后,他曾经在前往诺德的路上整夜整夜失眠,最后到了不断给同行之人添麻烦的地步。也不好指责他无精打采的样子,只是周围传来不断的微小责怪之声。拉斯蒂加看见了他的样子,一下子笑得非常开心,将他搂进怀里,肩甲差点割伤「厄文」的脸。「你为什么像个老人一样啊,厄文。我这样抱着你睡可以吗?」他的腹部,大腿紧紧贴着「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好像需要后仰到一个足以被刺穿的弧度才能看见他的脸,过于害怕暴露自己的腹部,脏器,乃至心脏,最终他还是失去他面部的影象,只是用手臂环住他的肩膀,在极度的惊骇中坠入沉眠。因为这件事千真万确地发生了,没有「他」的存在,他一定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缓慢地将他杀死,不是吗?所以他现在做出的这个决定,便会让他再也无法入睡。丑陋的蜥蜴多年以来一直在他的脑海中咆哮,似乎睡眠,梦魇以及时常嘲笑他的月相全都变得不再令人畏惧。至于「他」的手,声音,他都会一并放弃,让「我做出决定」和「我犯下罪行」,两句,最终如同语义一般对等;只要从今以后,他都不再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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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しい死.2:consumm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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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北方的蓝天之王....
似乎,有些人用这样的词语指代拉斯蒂加。实际上,他认为,那只是鸟类的代称。无论是飞虫,人类,还是蜥蜴形状的灾厄,都不应该登上天空。只有在过去,过于遥远的过去就离开他的鸟类才有这样的资格,这样的能力,用轻盈的离去带给他伤害;被撕裂的翅膀,连同本应降临在他身上带来安宁的夜晚,都被「他」的离去带走。借由化身为「灾厄」的形状,在意识朦胧,近乎哀痛的极乐瞬间,他得以再次升上天空,他的身体,他的名字,他所带来的灾厄,都再与他无关联,只有空中的意识,睁开双目,仍然泪眼朦胧地感受成倍的痛苦。
「我不打算刺穿他的腹部,剜出他的心脏。我不想这么做,为什么呢?」自从明确了那一目标之后,更为具体,令原本的他毛骨悚然的画面,思绪清晰地涌现。在他微笑着与他人讨论下一步计划时,他想象拉斯蒂加会对他说的话,他的表情,动作,他也和他一样,从「灾厄」状态中恢复过来的瞬间,会如何停顿,是否比他熟练更多。手上做出动作,口中念出肯定的话语,显得游刃有余,胜卷在握的他不断说着‘很好’,‘你们都做得很不错’一类的话。
他不要听「他」说话。不可以听「他」说话。他最终决定,他会直接砍下他的头。用最快,最直接的方式,保留那颗头颅。如果在切下他的头之后,拉斯蒂加还能继续说话,恐怕他会因为画面太过滑稽可笑而破涕为笑,说「什么啊,你是弄臣吗,现在还要讲笑话?」,就这样别过脸不再看「他」。他不会去做这件事——因为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无论做了什么,「他」一定会原谅他。
优美姿态瞬间化为可笑丑态的蓝天之王,他会——
他说了谎话。关于从未感受过「恋情」这件事。在夜晚中他抬起手臂环住「他」的颈部,下巴抵着肩甲,长发披散在他的脸上,他像被尖刺扎中一般湿润双目,流下眼泪,滴落在「他」身上的泪水混杂着汗水的腥气,模糊了他真实的感想。「厄文」听见鸟雀拍打双翅的声音,「他」陡然降落在第七城门之上,砖石塌落,粉刷一新的红再次沦入尘埃。绕过其余八道,似乎说将第九道留给他,红是散落在地上的尘土和艳色血迹,蓝是头衔和虚妄和厌恶,绿是两人眼睛的颜色。大概够了吧?展开的鳞片中,虹色晕染。在被甩落至地上之时,他无法感到疼痛,在自己的存在都不明晰的现在,他除了仍然自在飞行着的鸟类以外,什么也感受不到。他们从第七城门来到了什么别的地方,要在哪里建一座死者之城,插上一两座零星的墓碑,对于冠上了「死者之城」的地方也是够可怜的了。因为没有人跟他们一起来,他如果足够尊敬「他」,思念,甚至是◆「他」的话,可以给他建造一千道墓碑。但是,即使这样,这里也只埋葬着一个人,仅仅会埋葬一个人。像互相啮咬的犬类一样,他张开丑陋的双唇,撕咬「灾厄」的唇瓣,脸部,颈部,羽翼,每一寸有鳞无鳞的部位,此时,有着匍匐在地上的四肢,让他感到自己被切去了四肢,只能用裸露的手肘触碰他的面部,因为渐入疯狂,最后他改变了念头,转为用带着伤口的肘部重击他的面部。他撕裂了「他」的面部,他的脸,等到「灾厄」褪去,会变得斑驳失色吗?他撕咬了他原本光滑的嘴唇(就算对于「灾厄」来说,他认为「他」的嘴唇也很漂亮),等到那时,他要砍下他的头颅时,会裂开无法闭合的缺口吗——他早就决定,虽然显得心血来潮,就算他可以在龙化的最终杀死「他」,他也会等到灾厄褪去之后。他无法忍受「他」维持着这样丑陋的状态,他很自信他会在这一状态下将「他」撕碎。
(他无法确定这一画面是否出现过。因为他已经无数次解释在灾厄降临时,他的意识会变得极为不清晰。他记得他确实几乎狂暴地对「他」造成了无数道伤口。他用残破的四肢按住他,殴打他,可能撕咬了他。他认为前者会稍微多一些,但话说回来,如果被按住四肢,钉在地上的人是他,事情的结果难道完全不能相同吗?比如说,他认为他们是在向地面坠落,而实际上他们只是在升上天空。诺德公爵,他们说,是很强力,忠诚的贵族。说起来,为什么会不支持自己的弟弟呢?因为他不喜欢,所以这些议论都被禁止了。但最为疑惑愤怒的人是他自己,为什么不支持他呢?为什么要背叛他?他的暴怒让「他」感到非常奇妙,一种悲伤的奇妙,让「他」将他用剑在地上。这时,他几乎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因为所有的事都发生了,「他」的嘴唇上鲜血淋漓,而他突然很犹豫,于是放松了力气。因为在拉斯蒂加从龙骨中重新出现时,他简直被负罪感折磨到崩溃,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他」低下头,用缓慢复原的唇瓣亲吻他的额头,亲吻上面的每一道的伤痕,将那张像婴儿般哭泣面孔上的褶皱抹平。)
他最终还是刺了拉斯蒂加的侧腹。他原本不打算对他的身体做这样的事,但想必每一个人都会原谅他,只要他们曾疯狂地陷入恋爱过。一个类比,「厄文」想到,一定,连评价他的人也会有些许同情心吧?在嘴唇相贴着一动作完成时,一种粘稠之感,仿佛滤过海绵的熔岩,他们一定也会想在此刻把自己的初恋情人拆成无数部分。他看见「他」显然正想开口说话,在最后一刻,无论如何做好了准备,他仍然改变了几次心意。比如说,是要怎样杀死「他」?是腹部,还是头颅?是等到「他」要闭上眼的那刻,还是现在?拉斯蒂加松开的剑柄,「他」最终还是要对他说一两句话的吧?
「我不打算怪任何人。」他说道:「但我不会原谅你。」
一道弧线。明亮干净的光路。闭上的双目,颤动的睫毛,连抽搐也没有,身体屈膝跪下。
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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