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thology: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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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文一世与其兄鏖战数年,将广袤国土的每一寸都刻下双龙相争的伤痕,终于在都城一斩其头颅,宛如双头龙噬其一首,嘶吼上达天听。」
如此这般地叙述,他回忆起手中粘稠的感触,似乎将手没入糖浆中,奢望着一点馨香都不带走地离开偷窃发生的地点。从偷窃到刻意伤害,两者之间的距离说不定比厄文想象中都要小呢?艾默芮那时是多少岁,十三还是十四岁的年纪,极为专注地,睁着闪亮的双瞳听着这样夸张的叙述。他的脚趾在皮靴中微微蜷缩起,身体的某些引人羞耻的部分也立起显著的凸起,这样的害怕,似乎不能用合乎常理的逻辑解释:他现在害怕的是,一个人突然出现,用无暇的手指指着他不加防备的后背,高声叫道:「罪犯!」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想要举起双手,保护自己的心脏,辩护道:「我什么也没有做……!」
全都是因为占据了这样一个名字。似乎一个名字还不够,乃是刀锋的两面,要有完备的双面才能割出剧痛的伤口。奕欧的叙述,分明带着老人的有气无力,叙事中的夸张却一点也没有消除。艾默芮尤其喜欢其中的一些诸如「征服者踏过与其面目肖像的尸骸」,「……亲王的尸体挂在城墙上被鹰鹫啄食,而与其容貌一致的新郎则纵情欢宴,终月酩酊大醉」之类的描述。他极为不自在地皱起了眉头,而此时十三岁孩童无罪的声音清澈失望地问道:「所以,结果他并不是娶了自己哥哥的妻子咯?」——在高热中,或许不止在十七岁的高热中,在之后无数的高热中,他一直回忆起艾默芮无邪的笑容,说着「真没劲」时那未加绽放的残忍。无论他怎样认为他的发言不合适,都无法认为那一刻他对任何人是有害的。
「所以,你认为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奕欧问道。海浪般翻涌的眼眸中他的形象几乎呆滞,肿胀的眼睑,冒着冷汗的额头。第一次听到这故事的场景,和病床上无风险的酷刑重叠在一起,他发出‘什么’一类的呢喃;奕欧叹着气:您分明听清楚了我在说什么,不是吗?你对「厄文」这位国王的看法。现在您还不是国王的话,这一指代是再清晰不过的。 ……一个幸运的人。他以微弱的声音说道,宛如接受他的拷问。畏惧接下来的疼痛,口中说着不清晰的理由。他之所以被称为「好运的」厄文,是否是一种反向的讽刺,对于他其实无法与那位国王比拟的安慰。「他」现在变得如此炫目,即使褪去了幸运的外壳,也仍然从一面肖像上威胁着他。如灾厄一般,他作为「龙」的一面中,四季失序一般流过。漫长的一月寒冬中,他从未接过一杯含有毒素的酒水,欢笑之人倒下惊讶美丽的新娘,在那之后——带着宿醉带来的温暖,他步行至第九城墙的下方,海盐般闪亮的白骨在鸦羽色的服饰中用一只眼睛注视他。如此美丽,洁白,慈悲,无意中错过了他腐坏生锈的画面,每一次见到他,他都是如此美丽。他手中的火焰炙烤着厄文的四肢,即使面前是奕欧,他也忍不住发出:「我受不了了,请救救我」,这样的求救声。他一副看着孩童无理取闹的表情,问道‘为什么求救’。如此一目了然!他想到,为什么要焚烧我,连骨头都不留下来,撒入海中;艾默芮说着「有恨到这样的地步吗」的声音,奕欧微笑点头的样子,火焰闷燃着灼烧他——他的火焰是否除了灼烧之外还焚烧了某人,他的幸运,每一个他的幸运是否是……或许是,他在那时明白,一定是某个人的不幸。
「……也唯有圣灵仍牵挂城墙上那皮肉褪尽的白骨,等节日一过,国王便从纸醉金迷中醒来,将其骨也焚为灰烬,洒落海中。」
……被如此记载道。
mythology.vitrine:facade of the ring
这只戒指名叫「vitrine」。一开始是被送为艾默芮的出生礼物;碧绿透明的戒指,乍一看之下除了对于生机的祝福以外,没有任何异常之处,与他的眼睛,他的名字(emerald)相对应,给人以平静安宁之感。另一方面,自从厄文有意识开始,就对这只时常被艾默芮抬起炫耀的简直感到一种荒诞的不详。「这可是厄文一世戴在拇指上的戒指!」他一边这样说,一边对于「厄文」国王另外一些戒指做出评论。送给妻子.百由的戒指过于花哨,至于传闻中由诺德公爵,他的胞兄眼睛制成的戒指,就连对于艾默芮来说也十分难以接受。「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吗」,「眼球真的可以做成戒指吗」,被这样问到的奕欧回答说「说得也是呢,说不定这样的事从来没发生过也有可能。」,他才终于放心;随着年龄渐长,这样的对话在他那里带上了一丝苦涩:厄文十三岁,艾默芮十五岁时,戒指连同继承权一起转交给了他。
「好好保管哦。」他故作爽朗地说道,显然却很在意失去它这件事,手指不自觉地蜷曲,仿佛被砍去了一截。在那之后,只要两人共处,他的目光依然会时不时地停留在他的食指上:内心深处,艾默芮恐怕一直——直到最后都认为这只戒指对他有着特别的象征性。意识朦胧之时,他听见他问不存在房间里的国王:「为什么这只戒指也非要送给厄文不可呢?」
站在他的床边,厄文哑口无言,因此他当时决定将这只戒指送还给他也是理所当然——意识到他在不久之后的将来就会离去,他将戒指从食指上摘下,套在了他的拇指上。虽然没有亲口问过,他认为艾默芮恐怕是想要将它戴在那一处的。象征着权势的拇指,也是「厄文」国王佩戴这只戒指的地方。
没有特别意义,仅供装饰的食指戒指。象征权势的拇指戒指,以及,象征誓约的无名指戒指——在低头为他消瘦的手指戴上戒指时,他记起,他并不止见过三个人戴上这只戒指。那副在走廊另一头的肖像上,随意坐在画面中央的人,无名指上戴着的正是「vitrine」。真够奇怪的,艾默芮手上的触感让他的思绪松弛的瞬间,他不禁不着边际地想到。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提起过这件事呢?他不能确定,但这么有名的,几乎成了某种象征的「vitrine」,一开始竟然不属于那位名叫「厄文」的国王;两幅画前,人流来来往往,似乎熟视无睹一般,戒指在画面中闪耀着。角落中的那一幅里,它的位置甚至更为明显——他准备抽回双手时,用余光暼向奕欧,看见他脸上并无异样,小声地吸了一口气。手指分开之际,仿佛忍耐许久,艾默芮无力垂下的手宛如被他抛弃,落在柔软的床单上。苍白的指节处翠绿色的戒指闪耀;一只翡翠色,被「厄文」国王珍视的戒指……
「你不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摆脱它吧,厄文?」
声音骤然响起,他将头压下。不知为何,奕欧微笑着注视他的画面无可避免地在脑中被勾勒出来。「vitrine」,正如它的名字一样,浮现出一面透明的橱窗,玻璃中,奕欧的身影微微失真。
mythology.vitrine:ring of irides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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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用这样的办法摆脱它」,和「曾有人试图掩盖这只戒指的真相」这说法一样,没有任何准确可言。低下头不抬起来,好像这样就能逃避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他一直都是这样千方百计地,在每一个动作中企图摆脱这只戒指。将它戴在右手的食指上,赋予其华而不实的意义,甚至期望在某个无意间的动作中损坏它:墨汁染黑晶体,或者在交剑时击碎它,甚至在某一种情况下损伤自己的手指也好,一段时间里,他曾对这只戒指厌恶到这一地步。艾默芮十四岁的生日,亦即他要求奕欧给他讲述「传奇故事」的那天,他坐在他身边,眼神惊恐地望向那只戒指——「嗯哼....因为喜欢翡翠的颜色,将自己兄长的眼球做成了戒指。什么嘛!是国王都有些怪癖还是怎么的,说到底,怎么样将眼球做成戒指啊?」他向他抬起那只手,切割精致的方形宝石仿佛凝视着他不知作何表情的脸,带着难以琢磨的温柔和蔼。厄文。艾默芮叫着这个名字,语气中忽然涌出一星半点的敬畏,连身体也向他靠近,「哈哈。肯定是编出来的故事——厄文。你不会对我做这样的事吧?」一时间,好像他的名字,他的面孔,他的一切,名叫「厄文」的存在都不在是他自己,却也不是那副光彩照人的肖像,意识模糊眩晕的时刻,只有面前的戒指,慵懒地半睁着眼睛,随着他面部逐渐失去血色,覆盖眼睑的睫毛轻轻掀开,露出单色眼皮下绿意浓郁的眼睛。
被这样注视着时,他意识到....
关于「vitrine」这一名字的真意。厄文别开眼睛时意识到:艾默芮丝毫没有意识到,他正谈论的戒指那时佩戴在他的拇指上。因为手还未达成年人的大小,显得滑稽可爱,他低头看向那只戒指,翻覆手掌时好像被它的温和所蒙骗。它——「vitrine」乃是一个技巧惊人的骗子,戏剧演员,毫不畏惧地在犯下罪行,说出谎言之后来到受害者面前,堂而皇之地宣称肇事者另有其人。难道不是吗,它的光彩比在给予他微弱安慰的画像上相比,宛如沐浴油彩般妖冶动人,却又十分纯洁。这样惹人注目的戒指,在和与「厄文」相关的有名轶事一起提起时,从来只是引起三缄其口的沉默,以及对其置之一笑的安慰。此时,在厄文为这一刻的启示感到恐惧触动时,那只因为戒指而带上不同寻常意味的手转动了方向,指向了他手上抱着的盒子:
「说起来。」艾默芮毫不在意地微笑道:「之前就想问了。这个箱子里装着什么?你一直紧紧抱怀里,却看起来一点也不舒服的样子,比起糕点稍微大了点,说是鞋子的话,又小了一些,以及——啊。很香啊,你不觉得吗。难道是花吗?」他的手极为优美地放在唇边,似乎被这种想起勾起了些许食欲。面对不断摇头,脸色惨白的厄文,最终艾默芮用「你今天好奇怪噢」结束了对话。
不是糕点。不是衣物。不是珠宝。也不是花。这是——
「如何?即使你在这里将它戴在了艾默芮的手上,到时候还是会回到你的手指上就是了。」他向他微微一笑,似乎为厄文孩子气的反应感到欣慰。「呵呵。倒不是‘vitrine’本身有什么奇妙的认主归来效应,单纯是因为...」说道一半,奕欧的声音渐低,生着皱纹的手没入艾默芮张开的五指中:如今,他的手和戒指已经变得十分匹配。在石膏色皮肤的映衬下,「vitrine」的光泽越发诱人。看见自己苍老的手和艾默芮的手之间的对比,他发出柔和的笑声:「单纯是我因为我看见了而已。自然,‘vitrine’不过是一只戒指,不是吗?」
现在。厄文十七岁的夜晚,真夜像夏季一般闷热,老人拾起他瘫软在一旁的手臂;睡意沉沉,压迫着他的每一寸皮肤,他如同摆弄一身轻薄的铠甲一般摆弄他的手臂。从指尖传达到指腹的触碰,由于他较低的体温,无异于一种折磨。随后,某一时刻,vitrine的指环无声地亲吻了他的手指,用朦胧意识中最为冰冷而柔和的温度,镶进指间的缝隙。「不是很好吗?」是奕欧蓝眼睛泛着火花的声音:他无法确定这是他想象出来,还是确有其事。在夜晚和黎明到来之前的缝隙中,他处在半梦半醒的状况里,一方面确信这确实是毫无危险的酷刑,一方面焦躁地无法入眠,他听见了鸟群的声音。飞过,撞击,若要形容,应当是群鸟互相冲撞,借由飞行的惯性,将彼此的翅膀撕裂,粉碎,齐齐落到草地里的声音。无数羽翼煽动出的不祥之声。
「看来是‘他’回来了。」打开窗户,奕欧放进新鲜空气,心情很好地对他说道。「拉斯蒂加——你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吧,厄文?」不是糕点。不是衣物。不是珠宝。也不是花。他置身在他的对话里,然后被再平常不过,仿佛他时常被提起,而不是从角落里的肖像中撒下目光,于盒中紧闭双眼,消失在四周缄默的氛围里。「vitrine」,似乎也同意奕欧的看法,激烈,冰冷地亲吻着他的手指,以一种虔诚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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