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ustica: Prince of Nord
他生活的世界,一个部族,不成文规定的内部,每个人都有许多名字。比如说,他既是葳蒽公爵,厄文亲王,同时是第三王子——现在,他正辗转反侧的时刻,他已经是第二王子。一个被所有人承认的事实是,他时常,并且总是只和艾默芮一起行动。他们有时变扭地挽着手,有时则是真心实意地为了对抗周遭世界牵起手。艾默芮是否对他有过真挚的感情?他不能这么说,他也不能说自己对艾默芮是否有过一刻的想要献上忠诚的想法,毕竟,大部分时候,没有人强求他一定要向某个人献上一起,即使有时他们在一起,他感到一种安慰,将寒气甩在身后。一和三之间那个空隙,一般被称为「第二」,或许被称为「双」也能被理解。一不能跳跃到三,中间一定存在着什么。很偶然,他会想到,中间究竟缺少着什么,通常这种时候他的行动便会显得很笨拙,撞到侍从啦,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站姿完全垮塌,肩膀向前倾,艾默芮于是说「天哪,厄文,你可是要当国王的人」,然后拍着他的背。他会问他肖像画有什么好看的。然后,就和他打量「vitrine」时一样,他凑近那副画像,好像第一次见到它,见到他,见到油彩中恍惚的微笑,念出标记的名字:「...诺德公爵,拉斯蒂加.孛林」,抱怨它闻起来如此不华贵。太老旧,轻柔,放太久的丝绸,在破碎的前端。
他面无表情地点着头,因为艾默芮并不爱他,并不像爱着自己一样爱他,或许爱和忠诚都没有这样的魔力,如果这样的特质可以被称为魔力的话,虽然它也可能是一支在任何烛台中将要燃尽的蜡烛,注意到他每一次望向将熄火焰的忧愁;如果艾默芮在观察他,像一个他时常感受到的人一样观察他的细微变化,他能注意到他是如此不自然,以至于对着一个不好笑的议题也在微笑:「嗯,你刚刚是说了他的名字吗?拉斯蒂加,不,我是说,诺德公爵....你看,我们并没有听过他的故事...」
说起来。他想,一和三之间究竟存在什么?睁着眼睛的洁白月亮,张开双臂的绿色深水。他的眼睛是所有即将熄灭的蜡烛,高温熔动斑驳单调的色块,然后,等到熄灭在黑暗中的一刻,他——厄文,将踏空台阶,落向大厅,他会抓住他,以一种精巧的方式,将手扣进他的十指,用尽全力,宛如骤然爆发的温泉,从指尖模糊身体,一具,两具,最后是四具。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有这么多名字,花哨的头衔,好让这种模糊发生得更加困难?毫无疑问,令人恐惧,他想要尖叫了。
*
回到那一天吧。
后来,大概在吃了几块点心后,艾默芮终于不再过问他手上的箱子了。厄文松了口气,但是并不太久,因为「他」的名字一再被提起。拉斯蒂加。拉斯蒂加,或者因为塞着糖果而变形的音色,这名字以千百种形式的尖刺侵入他脑髓。奕欧这样开始:诺德公爵非常有名。他脾气很好,因为是孛林公爵(那时候还不叫国王,这点,应该感谢厄文一世)的长子,所以封地诺德;脾气实在是太好了,诺德的人有时会叫他「好亲王」。艾默芮听得非常不耐烦,因为显然对他的前锋描述不满,认为盖过了他更想听的部分,于是奕欧就转而讲些别的了。
「国王因为诺德公爵的背叛大发雷霆,在那之后,我记得,大约是二十年,诺德领的爵位都被降低了两等。不过,他快过世的时候气终于消了,所以现在诺德公爵又是诺德公爵。」他解释道,然后问厄文要不要将箱子放在一旁,他神经质一般摇了摇头,奕欧看起来一副认为他很懂事的样子,继续讲一些厄文一世的故事。厄文不想听,他不想听「厄文」的故事,这想法从没那么清晰过,没有比那天,待在那个房间里,穿着典礼厚重的衣服,一股香气,吻着他的鼻尖时,更加清晰:他宁愿自己不知道这些事。
「所以,你们看了他的肖像吗?没有尸骸,但那副肖像画得非常像。出色的画工,不是吗?真正的艺术,连神态都可以描摹,应该就在这座宫殿里。」奕欧提起这件事。艾默芮很高兴,虽然他从没说过,但也许他很喜欢奕欧,比喜欢父亲更喜欢,所以他临终,作为一个孩子死去时,奕欧在他身边:「我们已经看过了!我和厄文。很显眼,就在他的肖像旁不远的位置...我不喜欢他的神色,奕欧,太奇怪了——」
「我得走了。」他突然打断他。「失陪,哥哥,今天是你的生日,但我真的得离开了。」
艾默芮一脸愠怒地看着他,他最讨厌别人扫他的兴。
「为什么这么着急呢?厄文。」奕欧看着他,忽然向他伸出手,「来,殿下,箱子放在我这里。想必对你很重要吧,你一直紧紧地抱着它。一会而已,关于这幅肖像,还有最后一个故事。」
一位强大,手握强权的天使,将他的手掰开,取下那拴在他身上的重担,他背负于身的刑架,看上去,他得以卸下重负,艾默芮说「这样才对嘛」,然后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不太近,不太远,他有时觉得他不像哥哥——不像个男孩。但他对他的陪伴有足够多的谢意,因此愿意不在意这件事,但他那时真的没有注意到他在颤抖吗?它四方扣上铁锁的身体上带无形的锁链,每一条都扣在他的身体上。锁骨。肩胛。肘部。脊椎。它叫他的名字,以娇嗔的情态呼唤他,惩罚他。但是他没有问他,他甚至没有问他是否感到寒冷。
试着想象:你就是国王——是的,我知道你会做得非常好,艾默芮王子。总之,请试着想象。奕欧说道,以一种亲密的方式:你听见,一位临终之人朦胧的话语,说起来,为什么你非要在意不可呢?他说道:我不会原谅你。实际上,你非常强大,勇敢,光焰灼灼,势不可挡,他是否原谅你并不重要。他可以变得如此残忍,如此冰冷,比冬日诺德的河流还要冰凉,因为他甚至会在终结之时开起玩笑。他一定会原谅你,不是如此吗?他张开的双臂,微笑的唇角,因为激战带着红晕的脸颊,显然方才他也很紧张,但某一刻,他忽然不愿意这么紧张,然后想到,他想在有开个玩笑的心情。所以他在最后不断说着:我绝对不会原谅你,对其余质问避而不答,只是委婉地重复着这句话。无论发生什么,过了多久,你悔改与否,甚至你是否有做错!这都没有关系。最后生命将熄,他的声音仍然柔和又动听:哎。厄文,我会不会原谅你,你可以猜猜看。
——「我真的要走了。」他甩开艾默芮的头,站起来,三步走到桌边,拿起箱子。
「你走吧。」艾默芮这回理解了。「太奇怪了,这故事。」
他肯定到最后也没法喜欢拉斯蒂加.孛林。
但这个故事确实有个结局,他之前就无意中发现了。说到底,拉斯蒂加——无论哪一个,从没想过要隐藏这件事。名叫「厄文」的国王过去曾声称尘归尘,土归土,一切都过去了,虽然乌鸦吃了拉斯蒂加的整个身体,一只眼睛,但他已经对损毁和他有关的物品没有任何兴趣。为了印证他的话,好的或者坏的方面,请君想象罢,第三年冬天,诺德公爵的庄园起了一场大火,将关于拉斯蒂加的一切烧成了灰,一副画像也没留下。国王听了这件事叫人转过自己的那副画像,旋转时,像一只眼睛。背面的画像上,拉斯蒂加坐在画面中央,双手随意地交叉,一只绿色的戒指正对着画面外。这幅可憎的画像展现了他生前最常见的表情,半阖着双目,仿佛此刻,他盯着他,他们一同从世界上缺席。这太奇怪了,艾默芮嘟囔。一层白,一层灰绿,一层黑,隔着三层油彩,他读出上面的文字:诺德公爵....
Rustica: Prince of We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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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拿着拉斯蒂加的头,摔了一下也不必有负罪感。厄文觉得恶心是另一回事,实在是一模一样,他就这么滚在一旁——厄文.孛林从小就被教育拉斯蒂加不是什么别人。不是任何人。不在意他不是说他可以对任何人不温和,不是说他可以随心所欲。但他可以,而且他被推荐对他更加随心所欲一些。他没有见过他。但他见过他的每个部分。他的头颅。颈部。手臂。切除四肢的躯干。腿部。他的一切。他被切成光滑肉片一样的四肢部位,祭品一般匆匆经过他眼前。做出这个决定:是否要掀开盖着他面孔的黑布。他最终掀开并且凝视他。直到他不再觉得恶心反胃不适。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他。他之前从没见过他。只是他们都说拉斯蒂加。拉斯蒂加。拉斯蒂加。他是你的。他是你不用在意的。他就是你,替你受苦的那个你。藏在月亮背面,在黑暗中发光泛红,倘若直视仍能使你感到有人无声尖叫。但是你就是你,你可以控制自己——控制他。否则你本身已经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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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欧擦干他的面颊,用一种春日将薄雾覆盖于地面上的态度,好像他是一种名贵美丽之物。但事实相反,人尽皆知,国王偶尔问他的状况,是否有好转,现在的样子。一个坏问题,所以,他是指望奕欧如何回答?描述一下从门缝里看去的场景:他僵硬地躺在床上,光线从斑驳玻璃中射入,阳光若是昏暗,与阳光一点关系也没有,应该怪这扇玻璃。厄文烧糊涂了,他自己也觉得,因为他其实一向讨厌别人在他的房间里,但奕欧在时,他只顾着保护自己,但是房间里不止他自己,他应该优先保护「它」才对,他一开始就是抱着这样的念头,将「它」放在房间里的,可见那是个孩子气的决定。他没有这样的能力:他没有能力保护「它」。虽然,有人会说,一定有人会说,说不定是艾默芮:「它」不需要你的保护,应该是它来保护你才对。艾默芮。他已经开始稍微感到奇异的想念,仿佛他想念的并不是他,而是一个有着他样子的空壳,一段时间的容器,他一只就更像年纪小的那个,现在他永远是他的弟弟.....
艾默芮十四岁的生日,「vitrine」还在他的手指上:拉斯蒂加第一次被肢解。艾默芮会说:「诶,拉斯蒂加是谁?」,厄文于是也学着他的样子说,我不知道拉斯蒂加是谁——显然人人都很高兴,因为他身上就带着一种隐秘性,一种荒诞的隐匿,他分明在水原的某个地点,但是他们谈起他,他就不在那里。稍微离开艾默芮的身边,他被带到另一个房间,「他」的身体浸泡在镉白色的乳液中;但是由于「他」不在那里,所以在场的所有人只是很简单地评论了一下四肢的保存状况。这位——来自沃特林,负责埋藏他的大腿。
「这是死刑犯,不用担心....」有人解释。谁?可能是奕欧吧。他没注意,因为他绷紧了身体:有人牵着他的手。在他经过画像时,他靠在楼梯旁,两人擦肩而过,他向他打了个招呼:「下午好。」然后他跟上他。在他进入房间的门口时,再自然不过,他挽起他的手臂,牵起了他的手。他一直跟着他,藏在一月中的另一半,月亮背后的阴影。他轻轻呼吸,偶尔,吹着口哨。奕欧继续介绍这些会将他的身体分到水原各地,也许是东方焦土区的人选:他们会负责手臂,他们负责胃部。她负责躯干,一切都很完美,你什么也不需要担心。这时他忽然想起什么,伸手示意他停下,而牵着他手的人也就停下了,黑暗中,他转头看着老人:「我正好有件事要处理,你可以往前走,厄文。在前方,是他的心脏,和....」
头颅。
他想到。非珠宝非食粮亦非花朵之物。忽然,他认为,他应该转头看看「他」的样子。他和他长相一样吗?他会不会因为反胃而呕吐,实际上,周围只有乳液的味道,干净而不血腥,但他已经感觉无法承受。即便如此,看一眼又有什么坏处呢?他总要去看的。「不要动,」他在心里念道,说不定说出了声,「我要转头看一眼你的样子。拜托你。」他忽然不出声了,而后,手上的温度骤然消失,厄文惊愕万分,差点夺路而逃,却仍就着惯性转身。位置逆转。人影轻轻划过他的肩侧,两只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他听见他喘着气,丝毫不轻松,在极端的黑暗中,他忽然不记得要去害怕,显而易见,他不想,他也不想,他们还不想睁开眼睛。他一句话也没说,自始至终,只是曾经轻声吹响过一声口哨,如同嘲鸫鸣响生命之音,最后他吸了一口气,在所有温度消弭之前。
——所以,他可以把这当成一种道别。也许....
他——拉斯蒂加.孛林,葳蒽公爵,他们共享同一头衔,或许有人宁愿他不要注意到这点,但这有些太难了;想象也好真实也罢,为什么会在这时来到他身边呢?因为走入黑暗中时,他不是他呼吸的身体,而是头衔代表的名字;一个无面孔的实体,要有两具身体才能支撑起其名称所代表的重量。还有别的原因吗?他一边思忖着原因一边步入黑暗,「他」不再跳动的心脏,漂浮在乳白色的液体中,宛如萌芽的胚胎。他看起来丝毫不畏惧,随口问道谁会处理他的头颅。
「我们。殿下,是我们。」有人举起手。
此时,他在他身边出现。贴着他的耳朵,他轻声开口,「你看见了吗?那里有一个箱子...」「你」指代的是什么?为什么不叫他的名字——他不着边际地想到,但是,很公平呀。他也没有叫他的名字。在他们分开时,他们是有名字的,此时此刻,在他像鸟雀一样停在他肩上时,名字会无重量一般消失。它们毫无意义。「我看到了。」
他没有动嘴唇。而他的嘴唇翕动着,一点声音也没有,但厄文认为,他明白他的意思。他向守卫着头颅的人道别。他走到箱子边,一个恰如其分,出现在一个过于合适地点的异物,它完全不该出现在这里。从来不应该,但没有人注意,就像太多东西也无人注意。他拿起它,看起来那么自然。为什么是这个箱子呢?因为他喜欢吗?是否——太过自由自了...但已经无人回答。以至于后来国王说头颅可以由厄文本人来确定埋藏的位置时,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这个箱子。他问了他:你是否想要看一眼?
「我已经看过了。」厄文——并没有说谎。那天他就看过了。果不其然,在注视它的第一眼,他只看见一个有着轮廓的实体。白色,黑色,焦糖融化滴下乳液,他紧闭双目,眼角流下晶亮的液体,切割完美的颈部,羊脂线闪闪发亮。他的反应冷静,体面,无懈可击,因为他捂住了他的眼睛。一个呼吸间,万象模糊,然后,他放开他的头颅,随着呼吸,泛着柔软的水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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