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影之下 - 第一章初墜凡塵 5

羅温踩著焦土和斷瓦，沿著父親指點過的隱秘通道逃離了那座曾經溫暖，如今卻成了煉獄的宅邸。

通道的盡頭，是別墅後方的庭園，一口早已廢棄的井蓋旁。月光灑下來，他才剛爬出地面，還來不及喘息，一道身影就從陰影中撲了上來。

一隻手狠狠抓住他手腕，另一把短刃抵在他頸側。

「別動，少爺。」

那熟悉又冰冷的聲音讓他怔住。

是管家馬提亞斯。他的面容在月光下像石雕般堅硬，眼神卻無一絲忠誠。

「你……你為什麼——」

馬提亞斯沒有回答。他只是將短刃換作繩索，把羅溫的手反綁在背後，一邊低聲說：「對不起，少爺。」

那一刻，羅溫終於明白。他逃了出來，卻仍然無處可逃。

過了良久，清晨的陽光彷彿也染上血色。

別墅已經成為一堆焦黑的瓦礫。濃煙尚未完全散去，空氣中仍瀰漫著焚燒的木頭與血肉焦臭。叛軍將所有生還者——貴族、僕人、護衛——趕進別墅前的廣場，像驅趕牲畜般圍成一圈。

羅溫被推倒在一群男人中，他的雙手仍被反綁，眼前是滿地灰燼與泥濘。他抬起頭，看見幾個熟悉的面孔——家族的管家、父親的貼身衛士、甚至是曾經對他笑過的馬夫，全都垂頭低語，等待命運的宣判。

一名披著鐵灰斗篷的叛軍領袖站上倒塌的噴泉台座。

「諸位，昨夜是勝利之夜！」他高舉雙臂，聲音嘶啞而激昂，「我們終於將剝削者趕下了神壇——從今以後，這片土地不再屬於葛羅斯家族！不再屬於金權！不再屬於那些把我們當牲畜的主人！」

群眾爆發出一片掌聲與吶喊。隨即，他語氣一轉：

「但舊世界不能留遺種。」

那一刻，羅溫看見衛士們被拖了出去，一個接一個，被押到廣場邊緣，刀光一閃，血如泉湧。

他強迫自己不去看。

但他知道，很快就會輪到自己。

直到那一聲低沉而清晰的嗓音響起：

「等等。」

馬提亞斯走了出來，披著燒焦的外衣，額上有一道血痕。他站在群眾與羅溫之間，像一道衰老卻堅定的牆。

「這孩子不同。他曾在夜裡救過人，分食給飢餓的工人。」

領袖眯起眼，看著羅溫，「他這少爺有那麼好心嗎？」

馬提亞斯點頭，「他懂得憐憫。」

領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冷笑一聲，「可惜憐憫不能贖罪。但也許可以換錢。」

他揮了揮手，「把他留下，當奴隸處置。換一袋金子，也算讓這孩子為舊世界贖一點罪吧。」

馬提亞斯垂下頭，不再言語。

而羅溫，只覺得自己像被丟入另一個牢籠。不是火焰構成的地獄，而是活著的、慢慢吞噬靈魂的深淵。

夜幕低垂，火光再度燃起，但不再是毀滅的烈焰，而是篝火、火盆與松脂燒出的歡愉之焰。

曾是權貴象徵的葛羅斯別墅，如今成了一場狂歡的廢墟。

磚石堆中搭起了粗糙的木桌，桌上擺著從酒窖裡搬出的葡萄酒與乾肉，銀製餐具被粗暴地用來劃開酒囊與豬腿。血與酒混成一灘灘濕黏的泥沼，遍地是倒塌的燭臺與焦黑的家具。幾顆染血的頭顱被拋在角落，如獵物般靜靜地看著這場勝利者的盛宴。

歡笑聲、喊叫聲、哀嚎聲混雜不清。某處傳來女子的尖叫與男聲的低吼，沒人阻止，甚至有人吹口哨、拍掌助興。

羅溫被鎖在廣場邊緣的一根柱子旁，手腕仍被繩索勒住。他的嘴唇乾裂，頭微微低垂，但雙眼始終未曾閉上。他在等待什麼，或者，只是還不敢醒來。

直到他看到那幾個人走進來。

不是農夫，不是工人——那些人穿著整齊的制服，身上沒有一絲戰火痕跡。皮靴擦得發亮，肩上的徽章閃著鋼鐵的冷光。他認得那標誌。

凱利什皇家商會。

他怔住了。

那些人和叛軍首領握手，彼此乾杯，像早就預定好的賓客。他們笑得毫不掩飾，甚至有人當著一位少女的慘叫聲大口啃著熟牛排，像什麼都沒發生。

其中一人，他更是清楚不過——是他曾在學院的講堂外見過的外交官，還是個笑得溫文爾雅的中年人。

他想起父親曾低聲告誡的話：「真正的權力，不是在台上喊口號的人手裡，而是在後面數錢的人掌心裡。」

他終於感受到那句話的重量。

而自己，正被這筆交易推向下一個命運的轉捩點。

在那滿是酒氣與血腥的夜晚，沒有人注意到他。他只是眾多倒在地上的骯髒少年之一，泥巴、汗水與血跡將他包裹得幾乎與地面融為一體。曾經細緻的肌膚如今滿是劃痕與燒傷，羅溫蜷曲在石柱旁，像是一塊殘存的、被遺忘的焦炭。

直到天色泛白，風中不再有燒肉與烈酒的味道，只剩灰燼與冷鐵的氣息。

有人來了——叛軍士兵、傭兵、陌生的裝甲人。他們不再喧鬧，動作俐落、面無表情地整理戰後的「資產」。

存活的少年、少女、婦人一一被綁上繩索，集中起來。

羅溫也在其中，雙手反綁，與幾位年齡相仿的男孩排在一起，旁邊則是一群目光空洞的少女。

其中一位女孩，披著一件破爛的披巾，面色蒼白，眼圈腫脹。當她腳步踉蹌地走過羅溫身邊時，突如其來地低聲哭了起來——不是尖叫，不是嚎啕，而是一種幾乎無聲的啜泣，如同破碎的陶片在夜裡摩擦。

她不是唯一一個。

昨夜，她們被公開羞辱，當眾強暴。那場狂歡背後，是血與淚在撕裂的身體與記憶。

羅溫垂下眼，無法直視，也無法逃避。他的喉嚨緊縮，像有一塊燒焦的炭堵在胸口。那些哭聲不會喊出來，不會對誰訴說，但卻會在每個夜裡重新燃起。

「走快點！」有士兵大聲喝斥，木棍重重敲在地上。

一排排奴隸被驅趕著，踏上離開山谷的土路。羅溫回頭望了一眼，山谷中曾經的家，如今只剩一片焦土與斷垣殘壁。風掠過瓦礫，吹起灰燼與塵沙，像一層無聲的輓歌。

他低下頭，不再回望。

不再是少爺，不再是繼承人。

他只是羅溫——一個無名的奴隸，一個被賣斷過去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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