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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平和钱大宝他们几个人正走在进村口的路上,迎面正赶上村里的傻二秃子跑了过来,他又在偷吃别人家的晚饭被追赶。这次偷吃的恰巧是大队书记家的白面烙饼。傻二秃子在前边跑,手里拿着一个咬了个豁口儿的烙饼。大队书记右手提拉着个长把儿粪勺在后边追,一边追一边吓唬着喊道:“快给我撂下!小兔崽子,快给我撂下!你这个小王八蛋,再不撂下,我要拿粪勺㧟你啦!快给我撂下,你这个小混蛋!……。”
匡平他们只见一个黑大个儿从面前跑过去了,赃兮兮的脸上只看见两个白眼珠在动,挺怕人的,喘气时露出点儿黄牙齿的边儿,嘴角流出的哈喇子顺着烙饼流了下来,流在了胸前久积而成的黑色赃嘎渣儿上。书记是追不上傻二秃子的,俩人相差二十多岁哪。追到匡平他们跟前时,年近五十岁的书记已经喘得上不来气儿了。看到他们几个人,书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笑着说:“真没辙,这个屌货。哈哈,这个傻东西,今天怎么抢上我的这口吃食了!真没辙!”
匡平他们也基本明白了是咋回事儿。雷志强还没来得及问明白就抢上一步说:“我替你追他去。”说着转身就要跑,却又立刻被书记给拦下了,说:“哎……,别,别追了,没办法,他傻了吧唧的,家里没别人了,是队里需要照顾的对象,就给他吃了吧。”
钱大宝鼻子里愤愤地哼了一声说:“咱们咋就遇上这么块料,他爸爸解放前是个干农会的,就留下这么个烂货,也不会干活儿,就会吃。你教他耪地,他连苗带草一块给你耪喽,你教他喂猪,他三天两头不关猪圈门子,猪跑出来把庄稼都给拱喽。是块心病还拿他没辙!说这是政策,真他妈的瘸子屁股—斜(邪)门儿啦!”
书记瞪了钱大宝一眼,接着和匡平又都互相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书记说:“我姓易,叫易国梁。今天实在是时间太紧了。我昨天还在公社开会。嗯……,明天或者后天吧,我们开个欢迎大会,欢迎你们这些新来的劳动力,顺便也和我们干部群众见见面儿。哦,对了,今天你们在棉花地里就和一小队的社员见面了,是吧?啊……,是啊,还得和全村的社员见见面儿,以后好多关照。你看你们刚来两天就下地了,真是咱们新社会的好青年啊!”接着书记又解释说他因开会所以没有亲自迎接青年们的到来,只是电话里把他们几个安排在了几个村干部家里暂且住下。还询问了他们是否吃住还习惯等的琐事。因天已经很晚了,没再多聊。大家都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尚子文回到家,看见妈妈正在外屋低头烧火做晚饭,因心里有事,没打招呼就进了西屋。他拿出严燕给他的小礼品,银色闪亮的纸中包着个薄片。他打量了一下,没看出来是什么。凑到炕桌上玻璃罩子煤油灯下再仔细看看,还没弄明白。他看了一眼子苹妹妹,她根本没有抬头看他,只是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微笑,然后,将一尺多长的发辫扔到了身后,又低头伏在炕桌上,往一张旧报纸上端详她的花样子,画她的花样子了。他刚要张嘴问妹妹,妈妈从外屋进来了。看见儿子回来了,想着今天是儿子的二十岁生日,晚饭要改膳一下。虽然现在农村不讲究过生日,再加上我这个粗心的儿子可能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了,可我这个当妈的永远也忘不了。几个月没吃过纯粮食做的饭了,今天纯棒子渣熬粥,没加野菜,是顿好饭。只是粥稀了点儿。能吃上不加野菜,净米净粮的稀粥,当妈的心里也就有几分踏实,还要把粥多熬一会儿,能稍微熬糨一点儿。给这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吃。她欣慰之余自己又不由得看了儿子一眼,发现儿子左太阳穴与眼眶子处起了一个又红又紫的大包,手里还拿着个东西,便走了过去。尚子文见妈妈过来了,就把这个闪闪发亮的小礼品举给妈妈看,说:“妈,您看这是个什么东西,我没见过。”
妈妈的眼睛睁大了,问:“你是从哪儿得来的?”尚子文就把今天的事情叙述了一遍。最后说:“那几个青年都挺好,这个东西是一个女知青给我的。”妈妈又追问了一句:“那你这眼眶子上的大紫包是怎么回事儿?”这时尚子文才意识到他的左半边脸都有些疼痛。他对着一个小镜子看了看,知道瞒不住了,才说明了缘由,说:“是因为我没有解释就动手帮她拍那个吧唧,那个雷志强是无意中打伤了我,不很疼的,他们都是好人。”妈妈叹了口气说:“是啊,这年头儿没有坏人,都挺好。你拿着的这个东西叫巧克力,是一种糖。你尝尝。”
尚子文轻轻剥开,用舌尖舔了舔,又咬下一个角含在嘴里,然后说:“是甜的,味道也挺新鲜!真怪了,您怎么认识这个东西呢?”
妈妈说:“我小的时候你姥爷给我买过这个吃,这东西可贵了!平常人是吃不起的。”
尚子文把巧克力掰下一块儿递给了妈妈,又掰一块递给了妹妹。尚子苹好像没看见哥哥给她的东西,头也没抬,继续画她的画。尚子文把剩下缺角的那一块,仍旧用银纸包好,没舍得吃,准备把它收起来。
他眼睛看着这块发亮的巧克力,依稀又看到了严燕的形象。她是那样的漂亮迷人,那样的完美,那样的出众,那样的具有无穷的吸引力,浑身上下都带有他从没见过的现代城市青年的气息,文雅之中带有几分娇羞,举手投足间充溢着优雅的大气……。他不敢再想下去,知道自己的境况,世界是不允许他有任何歪想法的。但是脑海中又总也抹不掉她的影子。他觉得自己不是男子汉!男子汉怎么能这样想呢!明知不可为者应该不为才是。他决定不思考这事了,在这上面费脑筋只能徒增烦恼。可最让他烦的是他的心里总也脱不开她的影子,她的形象似乎总是在自己眼前晃动。他努力将自己的思绪扯开,又看了看手中的巧克力,觉得这个东西也是个有趣的东西,别看它黑黑的,味道还不错,便随口吟到:
生来乌似碳,不啻乍出灰。天赋敝颜色,原为果品魁。
话音刚落,他偷眼看了看妹妹,见子苹头也没抬,只是嘴角往上提了提,偷偷地在笑。
东玉柱昨天晚上一夜没睡好觉。他和屠老大对峙的事儿能有结果吗?屠老大答应给他的事儿能行吗?今天的午饭没心肠吃。他爹骂他也不在意。骂急了他就跑出去了。他爹在后边还不依不饶的骂:“你个狗杂种,心里有事儿连你爹你都不告哄了!我看你没爹的玩意儿还回不回来。”东玉柱不管这一套。那天下午好容易熬到了下班的时候,他连家都没回就径直去了瓜地。
屠老大正坐在一个倒扣过来的笆拉筐上,手里拿着刚摘下的一个黄面瓜,看见东玉柱来了,把刚要送进自己嘴里的瓜递给了他,说:“你看看这个,这才是熟瓜哪。先别吃,先闻闻,打鼻儿香!是不是?”
东玉柱说:“我不是来吃瓜的,是来听你念经的。说吧,什么经能让我混个肚儿圆,还娶上媳妇?!”
屠老大盯着他看了一眼,说:“行吧,我们就先从大好形势上说吧。你应该知道,”他咳嗽了一声,清了一下嗓子,继续说:“当今的社会正是一个什么社会,这个,你知道吧。”
东玉柱说:“社会主义呀!”
屠老大说:“我说的不是制度,是什么形势。”
东玉柱说:“什么制度不制度,形势不形势的。我不懂。你把话说麻利点儿,明白点儿,我该怎么干就行了!”
屠老大说:“那好吧。你看啊……。”屠老大又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轰轰烈烈的大革命时期过去了,打天下的时期过去了。这些你都没赶上,现在是社会主义建设时期,是社会主义革命时期。社会主义革命也得革命啊,对吧?那现在的革命是什么?啊?现在的革命是什么?你说说吧?”
东玉柱大瞪着俩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屠老大看他回答不上来,就继续解释说:“现在的革命就是造反,就是夺权,造反你懂吗?夺权你懂吗?造反有理你懂吗?”
东玉柱说:“这我还不知道?我知道。造反有理就是造反有理啊,现在你走到哪儿都能看到这句标语啊,现在不是到处都在造反,人人都在造反吗?”
屠老大说:“说你不知道就在这里。‘造反有理’,什么叫‘造反有理’?啊?造反有理就是你只要造反就有理!明白吗!对吧?你只要造反就有理!傻儿子,明白吗?”
东玉柱说:“那有什么用啊?”
屠老大说:“傻儿子,有什么用?造反就可以夺权呀。有了权力你干什么不行啊?权力在手万物都有!你是没有尝过有权力的滋味啊!”
东玉柱使劲看了屠老大一眼,心里在琢磨这句话,好像不太好懂,又似乎懂了点儿。他的脑袋有点儿懵。他又瞪大眼睛想了想,嘴里叨咕着什么,脑袋里划个问号,这事有这么简单吗。他问道:“这事儿能行吗?”
屠老大回答说:“有什么不行的?政府让你干的事儿,国家让你干的事儿还能有个错儿?现在的大好形势真是千载难逢啊!正是你们年轻人干出一番事业的时候。‘智者顺势而谋’啊!记住,造反有理!只要造反就有理!懂吗?”
东玉柱虽然听不懂最后这句话,心里还是很佩服他的,这句听不懂的话肯定有道理,他说:“什么谋不谋的,你只说咋办!我就照你说的干就得了!”
屠老大说:“好,那你听着,你只要做到‘五个一’就行了。”
东玉柱问:“五个一?”
屠老大说:“对,五个一,这五个一就是:打起一面大旗;唱出一个口号;招呼起一拨人;打倒一拨人;达到一个目的。”
东玉柱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屠老大没说什么,也没动。屠老大接着说:“打起一面大旗就是打起当前革命造反的大旗,要革命,要革文化的命,要革资本主义的命,要革地富反坏右的命,也就是要革坏人的命,要革……嗨,这个东西多了,以后再详细说吧。这就是第一步,要有一面大旗作招牌。”
东玉柱说:“那一个口号哪?”
屠老大说:“这便是现成的啦:‘将革命进行到底’呀,还有‘改善人民生活’呀。”
东玉柱说:“啊,这个好懂。那第三个我就更知道了,招呼起一拨人好办。六秃子;大菜头;水蝎子;屁颠儿;李奇;张二寡妇那儿子;还有棒槌;鸡屎……嗨,人有的是。好办。可下边是打倒一拨人,打谁呀?”
屠老大说:“明摆着的事儿怎么问这糊涂话呀?打地主富农啊!你想,地主富农在旧社会剥削我们的老祖宗,现在还不该打他们吗?更何况国家定的‘地富反坏右’都是坏分子,这个圈儿里人可多了。你也知道,咱们村几十户儿人家,外来户挺多,姓氏很杂,那坏分子就好找啊,世上无难事,傻儿子。”
东玉柱寻思了一下,说:“行!就这么干。这已经有四个一了,那最后一个一是什么?”
屠老大说:“要不说你傻,最后是‘达到一个目的’呀。”说完他看着东玉柱,看出他还没理解,就接着说:“哎!达到一个目的就是你娶媳妇;混个肚儿圆哪!你要是夺了公社书记的权,或是夺了县委书记的权还愁没有媒人上门给你提亲来吗?”
东玉柱听了有些不敢相信。不过听屠老大说得也有些道理。看到东玉柱犹犹豫豫的样子屠老大伸手从筐里拿起一个熟瓜来,他打量着这个瓜,又说:“事情不难,你只要造反就有理,没有人敢挡你的驾,谁敢挡驾谁就是反革命,就可以打倒他。这很简单!这多简单啊?傻子都知道。”他转过脸去看了看天空,夜幕就要四合了。他继续说:“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愿意走就走,不愿意走也行,那吃完这个瓜以后你就滚家去吧,就别来了!唉,我那个死去的叔要是现在还在的话就好了,他会给你讲得更明白的。我还真想他,他懂得的东西那才叫多呢。”
东玉柱想了想,自己也是实在没办法,目前的日子也是太挤兑人,继而又一想,嗐,反正就这样了,干就干吧,就是干不出结果来,最后还有农业社接着我哪,还回到这块烂地方来,我这个人再烂也不过就是眼目前这样了。想到这儿他眼睛盯着屠老大说:“可是我斗大的字儿识不了两筐,要干这么大的事业不会讲话怎么能行?这怎么弄啊?”
屠老大答道:“哎,这才刚说到正题上。有句话说‘要为天下事需取天下才’。何为天下才呀,除去金银这些个东西以外,人力资源也是天下才啊。当年的刘邦不也不识几个字吗?人家把天下都打下来了。你去找粪骡去,那小子会写,也会说。”
东玉柱说:“他听我的吗?他要是不听我的咋弄?”
屠老大把眼睛一瞪说:“他他妈的敢!他如果不听你的,你就找我来,我来治他,我好歹就把他收拾老实喽。给他妈戴上‘帽子’,就说她管教子女不严,她的儿子不服管教,一下他就得老实喽!”
东玉柱叹口气说:“唉,让他看不起我,别扭。”
屠老大解释说:“你又错了不是。你让他为你干事儿,他得听你的。你是领导。‘人主者以官人为能,匹夫者以自能为能’。他是匹夫,你是人主!也就是说‘你是他的主人’!”
东玉柱说:“你说的我好多听不懂,马马虎虎又多少明白点儿。哎,好,呃,干!就照你说的干!”东玉柱自己心里略微有了点儿底,他的眼睛有些放光。这时他才觉察到手里的瓜还没咬一口。他吃着瓜,笑模兹儿的扭头走了。一边走一边说:“好吧,听你的。有事儿我再找你。”他还没走出瓜地突然又回来了。看着屠老大说:“我有件事没弄明白。昨天晚上你抓住我了。可我明明听见你在瓜窝棚里咳嗽哪,怎么一回身你就在我身后边了呢?”
屠老大笑了笑,一弯腰把窝棚外面,东墙根儿底下用几块砖搭成的一个小窝儿打开了,说:“是它在咳嗽。”
东玉柱伸着脖子一看,原来是只刺猬,他有些不解。屠老大解释道:“给刺猬喂点儿盐,它就咳嗽,声音和老头咳嗽一样。”
东玉柱低头咳嗽了一声,抬头又追问道:“你这么能耐,你不会把我卖喽吧?你要是把我卖了我还得替你数钱,你太鬼啦。”
屠老大反问道:“我能把我儿子卖喽吗?傻儿子。”东玉柱前前后后想了想,越琢磨越有道理,越琢磨越觉得自己是应该大干一场。他恨不得现在就坐在县委书记的那把交椅上,他恨不得现在就有哪个张大娘李大婶的前来给他提亲。他没再说什么,乐呵呵地咬着瓜迈出了瓜地。
公爱民的老家是这里,但是他从来没有来过这个让他从小就听说,可又不知道长什么样的故乡。在下来的前一天晚上,妈妈还一再地叮嘱不要贸然地去拜见自己的堂叔堂伯们,因为他们的成分都高,怕贸然前去拜访,扬铃打鼓的会给双方带来一些不测,毕竟现在的社会,政治空气不比以往,如果稍微沾上点儿边那可就是要命的事儿啊!当然,这是年龄偏大的人的见识。其实,众所周知,党的政策始终都是公正廉明的,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当然也不会放掉一个坏人。
今天是匡平他们到达这里的第五天,晚上没有会,公爱民和他们几个说要出去透透气溜达一下,连匡平也没告诉就出来了。
石梁村东西走向的街道大致分为两条。南北只一条。其它的还有无数的不够宽度,不足以走牛车的邻居间的小路。他沿着村里弯曲的小路往北走,走过后街再往北,因为这是个山村,所以越往北地势越高,到北面村边上时已经是浅山坡儿了。他走到一处早已打听好的房前,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了房子的大致轮廓,房子外面没有院墙,也没有寨笆,只是孤零零的一个小房子。房子前面靠墙斜戳着几把锄、镐、木锨等的手使农具。房子好像是两间。东面的一间正中有个门。西面的一间有个窗户,透过不很明亮的窗户纸可以看见里面似乎有灯光亮着,没听见里面有声音。公爱民上前敲了敲门,没有回声。他又稍微用力敲了敲,里面好像有了点儿活动的窸窣声。随着里面的脚步声渐到门前,门渐渐地开了一条缝儿,一个五十多岁的人露出脸来。公爱民面带笑意地说:“您是天利大伯吧?哦,对了,我应该叫您天利大爷。”
迟了有一分钟,里面的人盯着外面的人怯生生地问:“您,您,您,您是谁呀?”
“我叫公爱民”外面的人回答到,“我是公天龙的儿子。”
“你……?你……?你是天龙的儿子……?”里面的声音有些疑惑,有些颤抖,似乎连整个身体都在开始颤抖。
“是啊,我是公天龙的儿子。”外面的人又一次回答。里面的人伸出头来往四外看了看,又盯着公爱民看了有一分钟,然后把门开大些,将公爱民让了进去。
公爱民向前一步迈进了门槛儿。突然他好像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大黑窟窿,也或许是眼睛出了什么毛病。眼前一模黑,什么也看不见。他伸出手来看看自己的手,也没看见什么。他定了定神,把眼睛睁大,又回身把门敞大了点儿,些许的月光和星光流了进来,再加上自己的眼睛的逐渐适应,这才看见一些眼前物体的轮廓。这是一间外屋,大约有一庹多宽,一个火道通向里屋的锅台就占去了大半个空间。锅没盖锅盖儿。里面有一大一小两个瓦盆,地上有几根没有烧完的柴禾棍儿。走在前面的天利大爷,正搴着一块旧布门帘把他往里面让。公爱民扶着老人的左肘一同进了里屋。里间屋和外间屋大小差不多。靠窗户一面是炕。这是北方房间的普遍格局。炕上有个小炕桌儿。上面的一盏小煤油灯,看见有人进来,小油灯一个劲儿地摇头儿示意,好像是在欢迎这个不认识的新客人。一位和天利大爷年龄相仿的老太太正在灯下纳鞋帮儿。地上靠后檐墙是一个碎砖垒的台子。台子是由两个小砖垛上面支一块破木板构成,木板的外缘钉上一块满身补丁的布帘,布帘旁边有个长条板凳。凳子上坐着一个比自己年龄小些的姑娘,手里正在看一张不成形的旧报纸片,似乎在努力地辨认着上面的字迹。看见老爷子和一个标致青年一同进了屋,屋里的两个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公爱民看到这些,就先开了口说:“您是大妈吧?我是公天龙的儿子,我叫公爱民。”
老太太楞了楞,看见眼前的这个青年人,高高的个儿,宽宽的肩膀,挺拔的身材,又文静又帅气,说话的语音又那么好听。浑身散发着说不上来的英气和精明。农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此时来到了她的这个家,自己的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觉得炕桌上的煤油灯顿时就增加了亮度。她两眼发直,神色惊诧,过了两分钟才开口:“哦,好,好,好,啊,好,来这边炕脚头坐,炕头儿那边刚烧过火,挺热的,来这边坐。”
公爱民坐在了大妈那头儿的炕沿儿上。“你爸妈还好啊?你爸爸今年是四十九岁了吧?你妈多大了?这个我不知道。”再次仔细打量了这个小伙子之后她又接着叙问:“你们兄妹几个?你今年多大了?前几天听说我们这儿来了几个城里的青年人,你是跟他们一块来的吗……?”
公爱民都一一回答了这些问话,并介绍了他爸爸的情况。他说:“我爸爸身体不太好,他在部队受过伤。听我妈说,我爸爸当年把我爷爷的一个什么传世瓷器给打破了,一害怕不敢回家就跑了,也说不明白在哪儿遇见了军队就参军了。后来才知道是参加了八路军。在一次战斗中被一颗炮弹炸坏了右腿,大脑也受了震荡。我出生后我爸爸的大脑就更不行了,现在就吃饭还行,别的都不行了。政府给他安置了个闲差事,每天也不用去上班,就在家里养着。我妈在小学教书。家里的生活还算过得去。”
屋子里的另外两个人都在默默地听着。坐在另一头儿炕沿儿上的公天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是老泪横流了,他频频地用衣襟擦拭,可还是不济事,满脸的泪水,不知道如何擦拭才能表现得淡定些,或许是看见自己有这样一个光靓的亲侄子而高兴吧。凳子上的姑娘圆瞪着两只充满希望的大眼睛只是听,只是看,幻觉中好像是要把这个突然降临的哥哥看成是活佛降临了,幻想着家里或许从此要走好运了。
大妈又开口了:“凳子上坐的是我的闺女,叫文玲,今年也十五了,小你三岁。我那老大是儿子,今年都三十了。叫文梁,不在家里住。解放后人民政府给我们这两间房子住,挺好的,这房过去是你太爷爷种果树夜里看山住的。那个时候,你太爷爷看山,怕树上的果子被人偷走,每天都住在这儿,现在我们住了。我们满意了,满足了,知足了。政府好,国家好,好啊!你有机会回去一定代我们问你爸妈好,就说我们想念他们。一定,一定啊。”说着,老太太也止不住地淌下了眼泪。
公文玲看着这个英气四射的哥哥,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她起身凑到了炕沿边上,呆呆地望着这个俊逸的亲叔伯哥哥,她张了张嘴,使劲问出一句话来:“听说城里有,有,有载人的大汽车?跟小房子似的,不怕雨着?”
公爱民点了点头。
公文玲又问道:“还有电灯?连大道上都有电灯?”
公爱民又点了点头。
公文玲欷歔了一声,又问:“你念过书吗?你认识多少字啊?”
公爱民回答说:“小学,初中,高中我都念过,认识多少字,呃,我没统计过,平常的字我都认识吧。你认识多少字啊?”
公文玲低下了头,有些窘迫的解释着说:“我认识不了几个字,今天在外面,大风刮过来一片纸片,捡来一看是一角废报纸,上面说的是啥我也猜不到,报纸上的字我差不多都不认识,再加上报纸撕去了多一半儿,我就更……。我只念完了小学五年级,就,就,就运动了,就,就不让我们念书了……。”
公爱民看了看这个妹妹,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公文玲见这个哥哥打量她身上穿着的补丁摞补丁的衣服,有些手足无措,赶紧解释说:“这是我上班干活穿的衣服,我还有一件没有补丁的衣服呐,平时不舍得穿。”
公爱民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他四围打量了一下这个小房间,炕桌上的小油灯把几个人的脸都照出了个轮廓,其它地方都是灰暗的。他又简单的聊了几句家常就告辞了。看着天利大爷一家三口儿都送了出来,他也没说什么,在门口外,公爱民邀公文玲第二天晚上陪他一同去看老叔去,公文玲欣然点头同意。公天利一边擦着泪一边说:“有机会再来吧。”一家人看着公爱民和他们招了招手就消失在夜幕当中了。
王爷坟在石梁村的东南方向,离东嵎山不远。
石梁村的西南边的村边上有一个不大的小石岗子。多年前的先民们在此建筑了一座关帝庙。清朝末年的时候关帝庙有些年久失修,屋舍破败。到了民国初期就更显出它的庑殿歪漏,墙垣塌圮的迹象了。解放前后这一时期,由于社会的进步,迷信的破除,更加上石梁村人口的迅速增加,民房的需要日渐增长,村民们就将庙里的一些建筑材料进行‘废物利用’了。开始利用的是些柁木檩架,后来就是些砖瓦门窗,最后就连地基上的条石,院里院外的树木都给“利用”了。剩下的只是一块建筑基地,彻底破除了迷信。外乡来的唱戏的、唱大鼓书的经常在这里打场子卖艺。这是一块很受村民喜欢的好地方。大家都习惯地称它‘西厂子’。因为地基面积不过几百平米,离地高出不过几尺。地面寸草不生,透气通风,蚊虫罕见。冬闲时是少年儿童玩儿弹球儿,打尜儿的地方。到了夏季晚上这里又是避暑纳凉的好地方,也是村民集会的不二之选。近期经常有政治活动,村民大会总在这儿开。象宣读上级指示,斗争地主富农等的日常活动总离不开这块宝地。地基的东南和西南两个角上各立一根木杆,两根木杆上方横跨一根长长的桁杆,与地平线刚好形成个口字。
今天又是一个有活动的日子,村里要开大会,据说大会的内容还不少。听小队长说有三项主要内容:一,传达上级最新指示。二,成立一个新的革命青年组织。三,斗争地主富农。因为现在正是天长夜短的雨季,书记怕社员们夜里休息不好,特意通知各小队要早些收工。
公爱民和匡平他们收工的路上恰好遇上了村里的牛车陷在了村南的泥路上,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帮着把车给弄上来。他们来到会场时大会已经进行到了大会的第二项。只见主席台上红旗猎猎,标语轩轩。一个年轻姑娘正在挥手揎拳地喊口号。主持大会的是治保(治安保卫)主任--东主任,他今天也很自豪,作为东玉柱的二叔,他宣布了由东玉柱发起并领导的‘毛泽东思想夺权战斗队’正式成立。还引导东玉柱前来讲话。
只听东玉柱大声地喊到:“我们…,啊…,你们…,啊…,大家都听见了吧?主任刚才宣布的。我们…,啊…,我们,造反,啊!造反,造反了!我们听毛主席的话,造反了……。”他突然想起衣兜里还有讲演稿,就急忙地去摸。这个空隙又被喊口号的姑娘抓住了,又是一片口号声:“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倒一切反动派!打倒帝国主义!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扎根农村,胸怀全球!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公爱民没太注意下面的内容。他往会场的其他地方看了看。只见主席台的东西两边柱子上分别挂着用大红绸子布写的两联口号:
毛选一出 亘古文章悉暗色
阶级分定 世间邪恶尽除清
上面横幅上挂着:
毛主席万岁 万岁 万万岁
台上的几个中年以上的人都低头弯腰的面向南面观众。大家都熟悉这是几个‘戴帽儿’的四类分子,属于阶级敌人。台下的社员有蹲着的,有坐着的,后面还有扶着木锨镐头站着的,黑压压一片。因为今天收工早,社员们多数都没回家就径直来开会了。观众的西面有两队人比较规矩,最西面的一队都面向主席台,努力弯腰低头地站着,很像一串儿大虾,只是颜色不是红的。这一队人年龄多数偏大些。他们是未‘戴帽儿’的地富、反、坏、右这四类分子,是人民内部矛盾的对象。旁边的这一队也都面向主席台,但是都直立站着,这一队年龄大多都偏小。这些是地富反坏右的孩子们,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这些人不用弯腰撅着,只是站立就可以了,这是村干部掌握政策掌握得恰当的表现。公爱民用眼睛一扫便看见了自己认识的两个人,公天利弯腰站在了他们那个队伍的最前面。公文玲站在了他们那一队的倒数第二个。她垂眉顺目地站在那里,似乎想弯腰,弯得尽量比别人个子矮点儿似的,可十五岁的她,腰又不很弯。她似乎想努力的把身体变矮些,变得不那么醒目,似乎期盼着自己所站立的地方能突然塌陷,把自己陷进去才好。公爱民看到了这里觉得有些不自在,就独自从人群后面走出了会场,想起今天晚上还约文玲去看三叔哪,看文玲的样子她未必有那心情去。这个念头正在他大脑中打转,一抬头迎面走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两眼直直地盯着他看,像要和他搭话。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rFrtIfM9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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