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委託簿 - 第一百一十四章：殘局與守

「小友…你…你這又是…何苦啊！！！」

張道士那撕心裂肺的悲鳴，在這死寂的偏殿之中迴盪了片刻，便被那股源自陳玄右臂的、冰冷刺骨的「虛淵」氣息無情地吞噬、凝固。

他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老淚縱橫，渾濁的眼眸中，映照出兩具年輕或蒼老的、卻同樣失去了生機的軀體。

一位是佛門得道高僧，靜塵。為了拔除他眉心的「魔印」，為了給陳玄那一點「願火」續命，燃盡了自己數百年的修行與壽元，含笑坐化，神色安詳，彷彿只是陷入了一場永不醒來的深沉禪定。

另一位，是與他萍水相逢，卻幾番生死與共的年輕道友，陳玄。此刻，卻像一尊被魔神附體的雕像，肌膚冰冷，氣息斷絕，那條化為純黑的右臂，更是如同一個不斷散發著死亡與虛無的詛咒源頭，令人望而生畏。

而他自己，張道士，這個本該被「魔印」吞噬、魂飛魄散的人，卻活了下來。

眉心的「魔印」消失了，那種跗骨之蛆般的痛苦與絕望也隨之遠去。他的魂魄，雖然依舊虛弱，卻不再有那種隨時會被拖入無邊黑暗的恐懼。

但這種「活」，卻比任何一種死亡，都更讓他感到…沉重與痛苦。

這是用兩條性命，其中一條更是可能永不超生，換來的「生」！

「噗通。」

張道士用盡全身力氣，勉強支撐起那因為重傷與悲慟而劇烈顫抖的身體，重重地，向著靜塵老和尚那早已冰冷的遺蛻，磕了三個響頭。

「大師慈悲…大恩不言謝…張道陵…來世再報…」他聲音哽咽，每一個字都帶著無盡的悲愴與敬意。

雖然道佛殊途，但靜塵老和尚那捨身成仁的慈悲與大義，足以讓任何修行者動容。

磕完頭，他又艱難地挪動身體，轉向陳玄。

面對這具散發著「虛淵」氣息的年輕軀殼，張道士的眼神，複雜到了極點。

有痛惜，有愧疚，有駭然，也有一絲…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的…迷茫。

陳玄小友…真的「死」了嗎？

如果死了，為何他身上這股「虛淵」的氣息，卻比之前「業火」焚身時，更加的恐怖，更加的…「活躍」？彷彿他這具軀殼，已經徹底淪為了那「太古虛無之物」的…人間道場。

如果沒死…那他現在，又是怎樣一種存在？

張道士顫抖著伸出手，想要去探查陳玄的鼻息，但他的手剛一靠近陳玄右臂周圍那片被漆黑霧氣籠罩的區域，便感覺到一股…足以將他魂魄都凍裂的陰寒！

他那一縷微弱的護體真元，在這股陰寒面前，如同紙糊的一般，瞬間潰散。

張道士悶哼一聲，連忙縮回手，眼中駭然更甚。

他知道，陳玄現在的狀態，已經不是他所能理解，更不是他所能碰觸的了。

他甚至懷疑，如果不是靜塵老和尚圓寂前，以自身佛力穩固了這偏殿的空間，恐怕此刻整個懸空寺，都已經被陳玄身上這股「虛淵」氣息所…同化！

怎麼辦？

他該怎麼辦？

就這樣離開，任由靜塵大師的遺蛻與陳玄這詭異的「屍身」留在此地？

不！他做不到！

靜塵大師捨身圓寂，陳玄小友更是為救他而落得如此下場…他若就此離去，苟且偷生，那他張道陵，還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還有何顏面去見列祖列宗？

一股…源自道門正宗的傲骨與血性，以及…因受此大恩而生的、沉甸甸的責任感，在他那幾乎要被悲傷與絕望壓垮的心中，重新燃起了一點…微弱的火苗。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

但他知道，他必須做些什麼。

為了這兩位…用生命照亮了他前路的…「恩人」。

那股源自道門正宗的血性與責任感，如同在張道士那幾近枯竭的油燈中，重新添上了一星燈油。

雖然微弱，卻足以支撐著他，從那令人絕望的悲慟與自責中，勉強掙扎出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口氣，冰冷刺骨，帶著偏殿中特有的、混合了檀香餘燼、血腥以及…陳玄右臂散發出的「虛淵」死寂的詭異味道。

他用顫抖的雙手，撐著冰冷的地面，一點一點地，試圖將自己那如同灌了鉛般的身體，從地上挪起。

每一次動作，都牽扯著四肢百骸的劇痛，讓他忍不住發出壓抑的悶哼。他的傷勢，實在太重了。

但他依舊咬著牙，額頭上青筋暴起，汗珠如同雨下。

終於，他以一種極其狼狽的姿態，勉強盤膝坐了起來。

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轉向靜塵老和尚那早已冰冷的遺蛻。

他看著老和尚那安詳的面容，看著那因燃盡生命而顯得異常乾枯的身軀，眼中再次湧起濃濃的悲戚與敬意。

他伸出手，想要為老和尚整理一下那有些散亂的僧袍，卻發現自己的手，抖得不成樣子。

「大師…」張道士的聲音沙啞，帶著深深的哽咽，「您以身殉道，捨己為人…此等高義，張道陵…永世不忘。」

他沒有什麼繁複的儀式，也沒有什麼華麗的辭藻。只是以一個修行者最本源的敬意，向這位佛門高僧，行了一個道家最為莊重的稽首之禮。

禮畢，他又將目光，投向了另一側，那具如同魔神雕像般，散發著無盡恐怖與虛無氣息的…陳玄。

面對陳玄，張道士的心情，比面對靜塵老和尚的遺蛻時，要複雜千百倍。

那是他的救命恩人，是與他並肩作戰的道友，卻也是…此刻這偏殿之中，最為恐怖的「存在」。

他知道，陳玄變成這樣，是為了救他。這份恩情，重如泰山。

但他也同樣清楚，此刻的陳玄，或者說…這具「陳玄的軀殼」，已經不再是他所認識的那個年輕人了。

它是一個…「容器」。

一個承載著連靜塵大師都感到駭然的「太古虛無之物」的容器。

他不敢靠近，甚至不敢用自己的神識去探查。之前那次微弱的真元試探，便已讓他心有餘悸。

他沉默了片刻，從懷中摸出了一張…符紙。

那是一張明黃色的符紙，其上用硃砂繪製著繁複而玄奧的符文，隱隱散發著一股…純正的陽剛之氣。這是他身上僅存的，也是威力最強的一張「鎮煞驅邪符」。

他本想，是否能以此符，稍稍壓制一下陳玄身上那股「虛淵」的氣息，或者至少…護住這偏殿，不讓其徹底被同化。

他顫抖著，將一縷微弱的真元，注入符紙之中。

符紙，應激而亮起一層淡淡的金光。

然後，他用盡力氣，將這張符紙，向著陳玄的方向…輕輕拋去。

然而，就在那「鎮煞驅邪符」剛剛飛入陳玄身體周圍三尺之內，還未等其發揮任何作用——

「嗤！」

一聲輕微到幾乎聽不見的、如同冰雪消融般的聲音響起。

那張凝聚了他畢生修為精華的符紙，竟在半空中，無火自燃，瞬間化為了一撮…漆黑的灰燼！

其上所蘊含的純正陽剛之氣，以及那玄奧的符文之力，在接觸到陳玄身上那股「虛淵」氣息的瞬間，便如同朝露遇見驕陽，被徹底…抹除！湮滅！

連一絲反抗的餘地都沒有！

張道士的心，徹底沉入了萬丈深淵。

他終於明白了。

這已經不是他所能理解，更不是他所能對抗的力量了。

任何已知的術法，任何傳承的符籙，在這絕對的「虛無」面前，都顯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擊。

他能做什麼？

他還能做什麼？

張道士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兩行老淚，再次無聲滑落。

良久，他才重新睜開眼。

眼神中，那份悲慟與絕望，似乎被一種…更為深沉的、近乎偏執的…**「執念」**所取代。

他不能就這樣放棄。

他不能讓靜塵大師與陳玄小友的犧牲，就這樣…「白費」。

他深吸一口氣，忍著渾身上下的劇痛，掙扎著，走到了偏殿的門口，將那兩扇本就破舊的木門，重新關緊。

然後，他走到殿中央那塊還算乾淨的蒲團上，再次盤膝坐下。

他面對著陳玄那具散發著無盡虛無的軀殼，以及靜塵老和尚那安詳的遺蛻。

他閉上了眼睛。

他要…守。

守在這裡。

守著這兩位恩人。

守著這個…充滿了死亡、絕望，卻又可能…潛藏著一線未知「變數」的…殘局。

用他這殘破的身體，用他這所剩無幾的生命。

直至…最後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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