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飛鳥見敏知大汗淋漓地跑來跑去,便打開冷飲冰箱拿出一瓶冰茶:「拿去喝吧,我請你。」
「不不!我會付錢的。」敏知說著,便跳開了。
「人家不是說了請你嗎?」飛鳥小聲地,彷彿在跟自己說。她心裡想著的,其實是另一件事——敏知不知可還記得昨晚答應過今天會給她跳舞?
但她已忙了大半天,一定是很累了,沒理由還要強人所難。於是,她想了個B計劃。
「你昨天去過松林寺公園嗎?」待敏知又輾轉回到身邊,飛鳥便抓緊機會問。
「松林寺橋?我昨天是從那邊過來。」
「不是松林寺橋,是松林寺公園,另一條橋。」
敏知骨嘟骨嘟地喝下了半支冰茶,立刻打開手機,啟動Google地圖:「哦!對對。」
她把手機遞向飛鳥,飛鳥就連迭點頭:「對,就是這裡。」
「咦?這棟房子看去非常古老,但不像寺廟啊。」
「對。待會你可以陪我去那個公園嗎?有件事我一直想做,但一個人卻做不到。」
「當然可以。你想做甚麼呢?」
飛鳥想了想:「那裡看夕陽很美麗。」
「好啊!我們現在就出發?」
飛鳥滑開手機看了看時間:「還有45分鐘才日落,你先完成工作吧。我8分鐘後下樓上廁所,我們13分鐘後在後門等吧。」
敏知笑笑:「你的時間觀念真的很精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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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17分鐘49秒之後,飛鳥和敏知終於離開宮脇家,慢慢步行至不足10米外的松林寺公園。路程雖然因為從後門出發而長了4倍,但飛鳥不用再爬上一層陡斜的樓梯。起初,二人的步伐有很大差異,尤其敏知很擔心錯過日落,一開門便一個箭步衝了出去。當她回頭看到飛鳥正在吃力地趕上,即時感到無比內疚。昨晚那隻正在她體內橫衝直撞的動物,又再活躍起來。
「對不起,我會提醒自己,以後要留心配合你的步伐。」敏知向飛鳥伸出右臂:「可以讓我挽著你嗎?」
飛鳥望望敏知。除了嫲嫲以外,與人挽手並不是她的風格,但不知怎地,敏知的手臂讓她有種難以言喻的感動。
想著,飛鳥便毫不猶疑地把左手伸進敏知的臂彎;兩人在夕陽的絢麗中,開始探索彼此的生命。
「飛鳥,你在這間町屋出生嗎?」
「不。我在鹿兒島市出生的。」飛兒想了想:「那時我的父母還是大學生,但媽媽懷孕了,兩人便結婚生下我。爸爸應該上大學後便搬離了町屋。」
「那麼,你從東京回來,為甚麼不回去他們那裡呢?」
飛鳥沉默下來——有些事情,她很少跟人分享,甚至連她的好友村重也不知道;但對著身邊這個外國人,她卻有種直覺,認為跟她說甚麼都是可以的。
「他們在我初中時離婚了。你問得好,我的確有想過是否要回去媽媽那裡,起碼她的住處有電梯;但我不想打擾她和她的男朋友。」
「明白。」敏知有點不好意思,但又奈不住好奇心:「那麼,你爸爸呢?」
「他離婚後便去了北海道,沒有人知道他在做甚麼——當然,法律上,因為跟了媽媽,我在成年以前也不可以見他。但其實,我小時候一直由嫲嫲照顧,他們離婚時,我曾經表示,我不想跟他們任何一人——所以我考上了舞團附屬高中後,便頭也不回地逃到東京。」
敏知有點意外。她以為全世界人都不像她那樣討厭自己的父母⋯⋯於是,她試著改變話題:「受傷之後搬回滿是樓梯的房子,又只有一條腿可用,一定是很辛苦了吧?」
「還好。芭蕾舞者有很強壯的雙腿;而且,正如尼采所說,『殺你不死的必會令你更強大』(What doesn't kill you makes you stronger) ——敏知,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不是嗎?」飛鳥笑笑,同時心裡想:我當然不會告訴你我經常用屁股上下樓梯!
便輪到敏知沉默下來。
就在這時,她們聽到汽車聲,才意識到自己正站在車道中央。敏知迅速側身,擋在飛鳥身前,同時把她移向馬路邊。
「敏知你幾乎把我推倒了。」飛鳥不知該生氣還是覺得好笑:「這裡的司機一定會禮讓行人的。」
「噢,對不起。」敏知尷尬地搔搔後頸:「我大概以為這裡是首爾了。」
「ケンチャナ(OK啦)。」飛鳥立刻笑笑,轉換話題:「看來你真的很好力氣呢!」
敏知意味深長的望望飛鳥,沒有說話。
兩人無語地循側門斜道進入了松林寺公園。敏知立刻注意到這個社區公園雖然有可讓孩子盡情奔跑的空間,但對應加穗所指的人口老化問題,這裡的設施就未免簡陋了點;雖然有幾棵大樹,位置卻與供人休憩的長椅毫不配合。而兒童遊樂設施也只是標準的韆鞦與滑梯。
飛鳥卻有不同的打算。她一進入公園,就拉著敏知,直接走向韆鞦架,二話不說,便放下拐杖,坐到韆鞦板上,並喊道:「敏知,快來幫我吧!」
敏知有些驚訝,但還是迅速跑到韆鞦後面,用力把韆鞦向後拉。
「嗚嘩!」韆鞦上的飛鳥彷彿突然變成了一個孩子,燦爛的笑容在夕陽下閃著亮光。每當盪到最高點,她就會尖聲大笑,喊出一些無人聽得懂的單字。
「原來你喜歡盪韆鞦!」敏知趁飛鳥盪回低處,把握時間問。
飛鳥盪上了半空又再盪回來時才回答:「不是!」
我不是喜歡盪韆鞦,我只是想重拾跳舞的感覺。飛鳥想。
來回幾次之後,又聽得敏知在問:「那你正在做甚麼?」
飛鳥盪走了又盪回來,才說:「飛翔!」
說著,飛鳥雙眼突然充滿了淚水——回來之後,她曾經幻想,盪韆鞦會讓她有 grand jeté(大跳)躍過舞台的感覺。她甚至一個人去過公園,坐上韆鞦架上嘗試。不過,她連保持平衡都做不到,幾乎摔在地上。她從未想過,上天會派來一位天使⋯⋯
飛鳥的抽泣越來越嚴重,連敏知也察覺了。
「敏知,請幫幫我⋯⋯」飛鳥轉頭望著敏知,敏兒便立即意會,幫她停下來。
「你怎麼了?」敏知掏出一張紙巾遞給飛鳥,看起來很擔心。
「敏知別擔心,那是開心的眼淚。」飛鳥抹過臉,便牢牢看著敏知:「敏知,太陽快要落山了。請你在日落之前為我跳舞,可以嗎?我想看你跳舞。」
敏知心中一澟——她記得。
「我還以為你已經忘了。」敏知擠出一個尷尬的微笑。
飛鳥搖搖頭,語氣非常認真:「我記得。」
「好吧。」敏知又笑笑,但心中卻有一種快要爆炸的感覺。
於是,她滑開手機,選了一個播放清單,然後把手機交給飛鳥。接著,她在韆鞦旁一塊平坦的空地上,做了一些伸展動作。當敏知垂下頭,靜靜地集中心神,金色的陽光就披在她堅毅的側臉,和那雙有如彎月的眼睛上。
飛鳥全神貫注地等待著,直至敏知抬頭、揚起下頷,她便按下播放鍵。霎時間,敏知的四肢百骸隨著節拍甦醒,躍動翻滾,彷彿各有生命,卻又完美地配合彼此。很快,飛鳥就跟得上敏知的律動邏輯,但敏知的每一個動作卻都在她意料之外。那些動作有點怪異,卻是精確而充滿爆發力,釋放著層次豐富的能量和創意,而舞者卻同時輕柔如羽。更觸動飛鳥的,是敏知的一頭金色長髮,正完美地配合節拍,在夕陽的餘暉下甩動、飛揚,猶如一道純金的瀑布,在光影中閃爍著炫目的色彩;那確是髮髻端莊的芭蕾舞者難以想像的一道風景。
不覺間,飛鳥開始想像用自己的舞步來回應敏知——在芭蕾舞嚴謹的訓練裡,每個動作都被賦予名稱,此間,這些名字就讓飛鳥在腦海中構築了一場虛擬的共舞。然後,她發現,被定在頻譜兩端的舞種,雖存在差異,卻完全沒有矛盾;漸漸,她對敏知大部分的動作,都能找到對應和配合的芭蕾舞步——不。不是技術,重點不在技術,而在舞蹈所能釋放的能量與精神。
這些問題,她都不是沒有想過,只是一直想不通。她是好學生、好舞員,從來都被師長與前輩認可和讚譽——直到她摔倒那天——但她總是在問,跳舞在人之所以為人當中的意義,直到此間,她終於在李敏知身上找到答案。這是她第一次從舞者身上,體驗到發自內心的自由與尊嚴。
隱隱地,飛鳥感到一些無法言喻的東西,正在她內心深引發了騷動。她想要看著這個女人為她跳一輩子的舞,她熱切地渴望,有一天能和她共舞。
當太陽終於隱沒在遠處的山巒後,敏知便停下來了。
突然,兩人沒有留意的不遠處,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原來,幾位路過的鄰居都走進了公園,靜靜地從較遠的位置欣賞了這場表演。
敏知有點愕然,但還是大方地轉身向他們鞠躬致謝。
然後,她跑向飛鳥:「跳得可以嗎?」
飛鳥只是伸出手臂,敏知便立刻扶她起來。她沒想到,飛鳥竟然緊緊地抱住了她。
「你跳得太好了!我可以一輩子的看下去。」飛鳥的聲音有些顫抖。
為我跳一輩子,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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