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未至,東方天際僅僅泛起一抹魚肚白,張大哥家的茅屋內已是人影綽綽,一片壓抑的忙碌。
經過一夜淺眠,衆人臉上都帶着揮之不去的疲憊,但眼中卻都透着一股決絕。石頭依舊沉睡着,臉色比昨日又好了一些,至少那種高燒後的虛弱潮紅已經褪去,換上了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錢管事和老李小心翼翼地將他平移到那副新製成的簡易擔架上,又用布條將他的身體與擔架略作固定,以防在顛簸中滑落。他身上蓋着他們僅有的一兩件還算完整的舊衣物,以抵禦清晨山間的寒氣。
所有能帶的物件都已打包妥當,幾個小小的包裹,便是他們全部的家當。
一切準備就緒,載湉領着衆人,來到茅屋門口。張大哥和張大嫂早已站在那裏,昏黃的油燈光照着他們樸實而帶着憂慮的臉。
“張大哥,張大嫂,”載湉深深一揖,“此番叨擾多日,活命之恩,我等永世不敢忘。今日就此拜別,後會有期。”
東海先生、錢管事等人也紛紛躬身行禮。
“唉,李先生太客氣了。”張大哥黝黑的臉上露出一絲憨厚的笑容,卻也掩不住眼中的擔憂,“山高路遠,你們這一路…千萬要保重!尤其是這位小兄弟,”他指了指擔架上的石頭,“可得仔細照看。”
張大嫂默默地從身後拿出一個用葛布包裹着的小包袱,遞到錢管事手中,聲音有些哽咽:“這…這是我昨晚剛烤好的山薯,還有些野菜乾。東西不多,你們…你們路上多少能墊墊肚子。”
錢管事眼圈一紅,想要推辭,卻被載湉用眼神制止了。這是這戶淳樸山民傾其所有的情誼,不容拒絕。
“多謝大嫂。”錢管事鄭重地接過包袱,聲音也有些沙啞。
沒有更多的言語,再多的感謝也顯得蒼白。衆人再次向這對善良的夫婦行了一禮,然後在老李的帶領下,毅然轉身,踏入了黎明前最後的黑暗之中。
兩名護衛一前一後,與錢管事一起,小心翼翼地擡起了擔架。擔架上的石頭似乎被輕微的晃動驚擾,發出了一聲無意識的低吟。
一離開村子,便再無半分坦途。老李選擇的,是一條幾乎不能稱之爲路的“路”。他撥開濃密的灌木,踩着鬆軟的腐殖土和盤根錯節的樹根,引領着隊伍向東南方向的密林深處鑽去。頭頂是遮天蔽日的枝葉,林間光線晦暗,晨霧瀰漫,更添了幾分陰濕與壓抑。
擔架在崎嶇不平的山地上行進得異常艱難。不時被突出的樹枝或橫亙的倒木絆住,或是在陡峭濕滑的坡面上急劇傾斜。擡擔架的兩名護衛和錢管事,牙關緊咬,額頭上青筋暴起,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卻又沉重無比。汗水很快浸透了他們本就破舊的衣衫。
東海先生因有傷在身,又有年紀,行走已是勉強,只能由一名護衛在旁稍作攙扶。載湉的情況也沒好到哪裏去,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隊伍中間,努力調整着呼吸,目光卻時刻不離擔架上的石頭。他數次想要上前替換下抬擔架的人,但都被錢管事婉拒了。他明白,以自己目前的體力,恐怕堅持不了多久,反而會拖累行程。他只能在隊伍短暫停歇時,幫忙遞上水囊,或者查看一下石頭的情況。
不過走了短短一個時辰,衆人便已是氣喘吁吁,疲態盡顯。這原始山林中的跋涉,比他們想象的還要艱苦百倍。
老李在一處相對平緩的小溪邊停了下來,示意大家歇息。他指着前方一座幾乎是拔地而起的陡峭山嶺,對衆人道:“翻過前面那道‘鬼見愁’嶺,路途會更加艱險。大家先歇口氣,喝點水,補充些體力。今日,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衆人聞言,紛紛席地而坐,大口喘着粗氣。望着那雲霧繚繞、幾乎看不到頂的山嶺,每個人的心頭都壓上了一塊沉甸甸的石頭。這條荊棘之路,才剛剛開始。
衆人望着那幾乎是直上直下、名副其實的“鬼見愁”嶺,心中都是一陣發怵。山嶺如同一道巨大的屏障,猙獰地橫亙在他們面前,薄霧繚繞其間,更添了幾分陰森與神秘。
短暫的歇息並未讓他們恢復多少體力,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老李將水囊重新灌滿溪水,又仔細檢查了一遍腳上的草鞋,沉聲道:“歇夠了,準備上路吧。這道嶺,是去往俺昨日所見洞府的必經之路,也是最難的一段。翻過去,後面就好走一些了。”
衆人默默點頭,重新振作精神。兩名護衛與錢管事再次將擔架抬起,深吸一口氣,跟在老李身後,踏上了攀登“鬼見愁”的征程。
這山嶺,果然名不虛傳。幾乎沒有可供下腳的路,所謂的路,不過是前人偶爾踩踏出來的、在陡峭的山壁上,那些(前人留下的)微弱痕跡,更多時候,他們需要在沒過膝蓋的茅草與荊棘中自行開路。腳下是鬆動的碎石和濕滑的青苔,每向上一步,都需耗費巨大的力氣,同時還要時刻提防着腳下打滑。
擡着擔架的三人,更是苦不堪言。他們不僅要承受擔架本身的重量和石頭的體重,還要在如此險惡的坡面上保持擔架的平衡,以免驚擾了石頭的傷勢。手臂和小腿的肌肉都因極度用力而痙攣般地顫抖,汗水如小溪般從額角淌下,混合着泥土,糊住了眼睛也無暇去擦。
“左邊高一點!”“注意腳下那塊活石!”“慢,慢一點,穩住!”老李不時回頭,用簡短而有力的聲音指揮着後面的人。他的經驗在此刻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載湉緊跟在擔架之後,一顆心始終懸在嗓子眼。他數次看到擔架因爲坡度太斜而險些傾覆,或是因爲擡擔架的人腳下不穩而劇烈晃動,每一次都讓他驚出一身冷汗。他多想也上前去出一份力,但他知道,自己那點微末的力氣,在這種地方恐怕只會添亂。他只能強迫自己保持冷靜,留意着周圍的環境,並在隊伍短暫停歇時,立刻上前查看石頭的情況,幫他擦去額頭的汗珠,或是喂上幾口水。
突然,走在擔架前方左側的那名護衛腳下一塊被雨水侵蝕得鬆軟的岩石猛地塌陷了小半!
“啊!”那護衛驚呼一聲,身子一個趔趄,擔架頓時急劇地向左側下方傾去!
“小心!”錢管事和另一名護衛同時嘶吼出聲,拼盡全力穩住擔架,但巨大的慣性還是讓擔架前端猛地向下滑動了數尺!
擔架上的石頭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若非之前用布條將他固定,恐怕早已被甩了出去!
“拉住!拉住他!”老李反應最快,一個箭步返身,用手中的柴刀死死卡住一塊凸起的岩石,同時伸出另一隻手,一把抓住了那名險些失足的護衛的胳膊!
載湉和東海先生也同時撲了上去,一人幫忙拉扯那名護衛,一人則死死抵住擔架的尾端,防止其繼續下滑。
衆人合力之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終於在千鈞一髮之際,將失控的擔架重新穩住。那名失足的護衛已是面如土色,驚魂未定。
“石頭!石頭你怎麼樣?”載湉急忙查看擔架上的石頭。只見石頭臉色煞白,額頭冷汗涔涔,嘴角甚至滲出了一絲血跡,顯然剛纔的劇烈晃動牽動了他的傷口。
“快…快看看傷口!”東海先生也焦急地道。
錢管事連忙解開石頭的衣物,查看他手臂和肋部的傷勢。萬幸,包紮的傷口並未裂開,只是那滲出的血跡,還是讓衆人心頭一緊。
“沒事…沒事…”石頭似乎被劇痛驚醒,睜開了眼睛,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俺…俺還撐得住…”
見他還能說話,衆人稍稍鬆了口氣。
“大家先歇歇,緩口氣!”載湉沉聲道,聲音因爲剛纔的驚嚇和用力而有些顫抖,“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慌亂!安全第一!”
經過這番驚險,衆人的體力消耗更大,士氣也受到了一些影響。短暫的歇息後,他們再次上路,但速度明顯放慢了許多,每一步都更加小心翼翼。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他們終於衣衫破碎、渾身浴汗、筋疲力盡地登上那道山嶺的頂端時,幾乎所有人都虛脫般地癱倒在地,劇烈地喘息着。連一向沉穩的老李,此刻也是汗流浹背,扶着一旁的樹幹,才能勉強站穩。
從嶺上望去,東南方向依舊是茫茫林海,羣山連綿,看不到盡頭。而他們來時的路,早已被淹沒在崇山峻嶺之中。
征服了一座“鬼見愁”,但前路,依舊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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