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載湉在老李和石頭的合力拉拽與下方錢管事的奮力托舉下,終於從那狹窄、幾乎將他骨頭都擠散架的石縫中鑽出來,重重地摔落在鋪滿了乾燥枯葉的地面上時,他感覺自己彷彿經歷了一次從地獄到人間的輪迴。
新鮮的、帶着山野草木清香和夜晚微涼濕氣的空氣,如同甘泉般涌入他的肺腑,瞬間沖淡了之前在地下洞窟中那股令人窒息的陳腐與壓抑。他貪婪地大口呼吸着,幾乎要醉倒在這久違的、屬於自由的氣息之中。
緊隨其後,東海先生、錢管事和最後兩名護衛,也在衆人的互相幫助下,一個接一個,狼狽不堪卻又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狂喜,從那“一線天”般的石縫中鑽了出來。
當七個人終於全部站在了這片堅實的、鋪滿了枯枝敗葉的山坡上,再回頭看那道將他們送出生天的狹窄石縫時,都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石縫幽深黑暗,已經看不清下方的情況,只有從裡面隱隱傳來的、被極大削弱了的瀑布轟鳴聲,證明着他們不久前還曾深陷在那樣一個恐怖的地下世界。
而此刻,他們頭頂,是無垠的、深邃的、點綴着無數璀璨星辰的夜空!一輪皎潔的下弦月正靜靜地懸掛在天際,清冷的月華如同輕紗般灑落下來,將周圍的樹影山石勾勒出朦朧而詩意的輪廓。
“天啊…是…是月亮!是真的月亮!還有星星!”一名護衛最先忍不住,他伸出手,彷彿想要觸摸那遙不可及的星辰,聲音因極度的激動而顫抖,淚水不受控制地從佈滿了污垢的臉頰上滾落下來。
“我們…我們真的出來了!哈哈哈哈!我們活着出來了!”另一名護衛則癱坐在地上,放聲大笑,笑聲中帶着哭腔,充滿了劫後餘生的狂喜和宣洩。
錢管事也是老淚縱橫,他跪倒在地,朝着月亮的方向重重地磕了幾個頭,口中喃喃自語:“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
東海先生拄着臨時拐杖,仰望着那片熟悉的星空,佈滿風霜的臉上雖然依舊蒼白,但眼中卻閃爍着複雜而欣慰的光芒。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彷彿要將這段時間積壓在胸中的所有鬱氣都吐出來。
石頭和老李,這兩個最堅毅的漢子,此刻也是眼圈泛紅,他們互相看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如釋重負和難以言喻的激動。
載湉站在一棵歪脖子松樹下,任由那清冷的夜風吹拂着自己汗濕的額髮。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種混合着松針清香、泥土芬芳和露水濕潤的氣息,是他記憶中最美好的味道。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那從指縫間流過的夜風,又像是在確認這一切的真實性。
這一刻,他不是大清的皇帝,也不是背負着沉重歷史記憶的李明遠,他只是一個…一個剛剛從九死一生的絕境中掙扎出來的、對生命充滿了敬畏和感激的普通人。
巨大的疲憊感在極度的興奮和放鬆之後,如同潮水般襲來。衆人只覺得渾身骨頭都像是散了架,連站立都有些困難。他們隨意地找了些相對平緩的、鋪滿松針的地面,便再也支撐不住,紛紛癱坐或躺倒下來。
然而,短暫的狂喜和鬆懈之後,最基本的警惕性還是讓他們很快清醒過來。
“陛下,”東海先生喘息稍定,立刻提醒道,“此地雖已出洞,但仍在泰山山脈之中,荒郊野嶺,未必安全。袁世凱的人馬,以及…那些不明來歷的追蹤者,隨時都可能出現。我們…我們必須儘快尋找一處更為隱蔽和安全的所在,歇息到天明再做打算。”
他的話如同一盆冷水,澆熄了衆人部分不切實際的樂觀。是啊,他們只是逃出了那個恐怖的地下世界,但並未真正脫離險境。
東海先生的提醒,如同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了衆人心中那股因重見天日而升起的、幾乎要失控的狂喜。他們猛然意識到,雖然暫時逃離了那恐怖的地下世界,但他們此刻依舊身處泰山山脈的腹地,周圍是茫茫的原始山林,而潛在的追兵和未知的危險,並未因此而消失。
“先生所言極是。”載湉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因極度疲憊和情緒激盪而有些發飄的思緒重新集中起來,“此地確實不宜久留。我們必須儘快找到一個更為隱蔽、能讓我們安全度過今夜的地方。”
他環視了一下衆人,見大家雖然個個狼狽不堪,但眼神中都還殘存着一絲清明和警覺,心中稍慰。“老李,石頭,”他看向隊伍中經驗最豐富的兩人,“你們二人此刻精神尚可,勞煩你們在附近查探一番,尋一處既能避風、又不易被發現的隱蔽之所。我等今夜,就在這山林中將就一晚。”
“喳!”老李和石頭沒有絲毫猶豫,立刻領命。石頭雖然左臂和肋部有傷,行動不便,但豐富的山林經驗仍在,至少查探地形、判斷環境還是能夠勝任的。
兩人藉着月色,小心翼翼地鑽入了附近的山林之中。其他人則留在原地,背靠着幾塊巨大的岩石,警惕地注視着四周的動靜。
山林中的夜晚,與那死寂的地下洞窟截然不同。風吹過松濤,發出“沙沙”的聲響;遠處偶爾傳來幾聲不知名鳥獸的夜啼;草叢中,各種細小的蟲鳴此起彼伏,交織成一曲屬於大自然的夜曲。這一切,都讓他們感到既陌生又親切,也讓他們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了“活著”的實感。
過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老李和石頭一前一後地回來了。
“陛下,先生,”老李低聲回稟,“在前面不遠處,約莫半里地,有一處山坳,坳中有一片茂密的松樹林,林下有不少巨大的岩石堆疊,形成了一些天然的淺洞和縫隙,既能避風,也極為隱蔽,周圍還有水源(一條山溪的細小支流)。我們今夜在那裡歇腳,應該相對安全。”
“好!立刻轉移!”載湉當機立斷。
衆人立刻強打精神,互相攙扶着,跟隨老李和石頭,深一腳淺一腳地向着那處山坳摸去。此刻的他們,每多走一步,都感覺像是揹負着千鈞重擔。
好在那山坳確實不遠,他們很快便抵達了目的地。這裡地勢低窪,四周有山壁和密林環繞,確實是個極佳的隱蔽之所。他們選擇了一塊巨大岩石下方、相對乾燥平整的避風處,作為臨時的宿營地。
鑑於他們現在身處地表,隨時可能有被發現的危險,衆人一致決定,今夜絕不能生火。這意味着他們將要度過一個寒冷、飢餓且可能無法安眠的夜晚。但比起之前在地下洞窟中面臨的種種恐怖,這點困難,似乎也算不了什麼了。
他們將僅有的幾塊破布鋪在地上,聊作防潮。然後便背靠着背,或者互相依偎着,試圖從彼此的體溫中獲取一絲溫暖。老李和兩名護衛自告奮勇,輪流擔任警戒,其他人則抓緊時間閉目養神,恢復那早已透支的體力。
載湉靠在一塊冰冷的岩石上,雖然身體疲憊到了極點,但精神卻異常亢奮,一時難以入眠。他腦海中不斷回放着這段時間以來經歷的種種——從京城地宮的九死一生,到水路遇伏的驚心動魄,再到關帝廟的慘烈突圍和王德福的犧牲,以及之後在泰山地下的種種奇遇與絕境…這一切,都如同走馬燈般在他眼前一一閃過。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中那個由錢管事保管、用油布裹得嚴嚴實實的皮囊——裡面裝着里希特的日誌和圖紙。這是他們此行最大的收穫,也是他未來能否力挽狂瀾、實現心中抱負的最大依仗。
但眼下,最迫切的還是生存。他們必須儘快恢復體力,想辦法弄到食物,然後安全地離開泰山,找到一個真正的落腳點,才能開始下一步的計劃。
夜色漸深,山風愈發寒冷。衆人大多在疲憊和不安中,斷斷續續地進入了淺眠。只有負責警戒的人,依舊睜大着警惕的雙眼,注視着周圍沉沉的黑暗,以及那片灑滿了清冷月光的山林。
他們終於逃出了那個恐怖的地下迷宮,但真正的考驗,或許才剛剛開始。黎明之後,他們又將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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