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踏上那濕滑、狹窄得僅能容納半隻腳掌的岩架,開始橫渡那深不見底的峽谷斷口時,載湉才真正體會到什麼叫做“命懸一線”。
粗糙的麻繩緊緊纏繞在手上,冰冷的觸感和上面傳來的、來自對岸同伴的穩定力量,是他此刻唯一的依靠。腳下是萬丈深淵,激流的轟鳴如同來自地獄的咆哮,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心臟狂跳不已。身側是冰冷、潮濕、堅硬的岩壁,他幾乎是將整個身體的重量都靠在了上面,才勉強維持住平衡。
他不敢往下看,甚至不敢轉頭去看對岸同伴們的臉,只能將目光死死鎖定在前方幾尺內、被對岸微弱火光勉強照亮的岩壁和腳下的方寸之地上。
“陛下!踩穩了!對!就是那裡!” “抓緊繩子!身體貼住牆!” “慢慢來!一步一步挪!”
對岸傳來石頭、老李等人焦急的呼喊和指導,聲音在巨大的水聲中顯得有些模糊,卻是他此刻穩定心神的重要支柱。
這具身體太過孱弱了。李明遠的靈魂雖然知道重心、平衡、三點固定的原理,但光緒帝這副久居深宮、缺乏鍛煉的身體,根本無法靈活協調地做出反應。他的手臂很快就感到酸痛難當,僅僅是抓緊繩索就幾乎耗盡了他的力氣。雙腿更是如同灌了鉛一般沉重,每一次抬起、探出、落下,都伴隨着肌肉不受控制的顫抖。
他咬緊牙關,汗水順着額角不斷滑落,滴入眼中,帶來一陣刺痛,但他不敢去擦。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胸口如同要炸開一般。恐懼如同無形的巨手,緊緊攥住了他的心臟。
‘朕乃大清天子!富有四海!何曾受過此等屈辱!此等危險!’——這是光緒帝殘留的驕傲在吶喊。 ‘冷靜!計算角度!重心下移!控制呼吸!不能慌!慌了就死定了!’——這是李明遠的理智在掙扎。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這是最本能的求生慾望在咆哮。
三種意念在他腦海中激烈交織,讓他感覺自己的人格都快要分裂。
他艱難地挪動着腳步,一點一點,向前蹭去。每前進一寸,都感覺像是過了一個世紀。濕滑的苔蘚數次讓他的腳底打滑,幸好他死死抓住了繩索,才沒有立刻墜落。
就在他挪到斷口大約一半距離的時候,腳下踩着的一塊本就鬆動的、濕滑的小石頭,忽然向下一陷!
“啊!”
載湉只覺得腳下一空,身體猛地失去平衡,向着外側的深淵倒去!強烈的失重感和眩暈感瞬間席捲了他!他本能地閉上了眼睛,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手中下意識地拚命抓緊了那根救命的繩索!
“陛下!” “拉住!!!”
對岸傳來衆人驚駭欲絕的吼聲!繩索瞬間被繃直到了極點!
載湉感覺自己如同鐘擺一樣,在半空中劇烈地晃盪了幾下,身體不受控制地撞在了冰冷的岩壁上,痛得他幾乎暈厥過去。他能感覺到繩索深深地勒進了手掌,帶來火辣辣的劇痛。
他懸在了半空中!下方,是無盡的黑暗和死亡的咆哮!
身體猛地向下一沉,隨即又被繩索那巨大的拉力硬生生止住!載湉只覺得五臟六腑都彷彿移了位,手掌被粗糙的麻繩勒得如同要斷掉一般,劇痛鑽心!他整個人懸吊在半空中,如同風中的落葉般不受控制地劇烈晃動,身體一次次撞擊在冰冷濕滑的岩壁上,帶來陣陣悶痛和眩暈。
下方是深不見底的黑暗,以及激流永恆的咆哮,那聲音彷彿來自地獄的呼喚,要將他拖入無盡的深淵。李明遠靈魂深處對高度的極度恐懼,與光緒帝瀕臨死亡的巨大驚駭,在此刻猛烈地衝擊着他的神經,讓他幾乎要失去意識。
“陛下!” “抓緊繩子!!” “穩住!我們拉住您了!!”
對岸傳來同伴們聲嘶力竭的、充滿了驚恐和焦急的呼喊。載湉能感覺到繩索那端傳來的、他們拚死拉拽的巨大力量,這也是他此刻懸浮於生死之間的唯一繫絆!
不能死!朕不能死在這裡!
一個強烈的意念如同閃電般劃過他瀕臨混沌的腦海!他猛地睜開眼睛,無視天旋地轉的眩暈和全身的劇痛,開始拚命地掙扎求生!
他用盡全身力氣,試圖控制住身體的晃動,同時拚命地將雙腳朝着身後的岩壁蹬去。濕滑的岩壁讓他的努力屢次落空,靴底在上面劃出一道道無力的痕跡。但他沒有放棄,一次又一次地嘗試,尋找着任何一絲可以借力的微小凸起或縫隙。
“陛下!用腳蹬住左下方那塊石頭!”對岸,視力最好的石頭(儘管手臂受傷)在大聲指引。
載湉聞言,立刻循着指示的方向,奮力將右腳蹬去!果然,腳尖觸到了一處稍微堅實的感覺!他立刻將部分體重壓過去,藉着這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支撐,身體的晃動終於減輕了一些,他也得以稍微喘口氣,同時用那隻幾乎失去知覺的手,更加死地抓緊了繩索。
“好!穩住了!陛下,再往上!我們拉您!”老李在對岸吼道。
繩索再次傳來一股巨大的、持續的拉力。載湉知道,這是同伴們在拼盡全力將他向上拉拽。他不敢怠慢,立刻配合着,手腳並用,在光滑的岩壁上艱難地向上攀爬。這更像是一種笨拙的蠕動,他感覺自己的手臂肌肉早已撕裂,肺部如同要炸開,但求生的本能驅使着他,讓他爆發出了連自己都難以置信的力量和韌性。
上方的人在奮力拉拽,下方的他在拚命攀爬。這短短几尺的距離,卻彷彿是從地獄爬回人間的天梯,漫長而痛苦。
終於,在一陣劇烈的、幾乎讓他昏厥過去的拖拽之後,他的手,顫抖着、觸碰到了岩架的邊緣!
“抓住了!”
老李和旁邊的護衛立刻死死抓住他的手腕,不顧一切地向上猛拉!
如同一個破麻袋般,載湉被衆人七手八腳地從死亡邊緣拖拽了回來,重重地摔在了那狹窄的岩架之上!
“呼…哈…哈…”
他癱倒在地,胸膛劇烈地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感覺全身的骨頭都像是散了架,手掌更是被繩索磨得血肉模糊。劫後餘生的巨大喜悅和瀕臨極限的虛脫感,讓他眼前陣陣發黑,耳邊只剩下自己狂亂的心跳和下方依舊轟鳴的水聲。
“陛下!您沒事吧!龍體要緊!”錢管事等人連忙圍了上來,焦急地查看他的狀況。
載湉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無礙,只是虛弱得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至此,七個人,終於全部渡過了這道斷崖天塹,重新匯聚在了一起。雖然個個帶傷,人人疲憊不堪,但他們畢竟成功地闖過了這最危險的一關!
短暫的、幾乎是癱瘓般的休息後,載湉在錢管事的攙扶下勉強站起身。他看了一眼身後那道留下了他畢生難忘的恐懼的斷口,又望向前方依舊蜿蜒、狹窄、通往未知的岩架。
他們活下來了,但考驗,還遠未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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