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愛講求的是你情我願,我沒學過分手,不知道該怎麼提。那時我還年輕,這又是我第一段關係,難免更重視,這也是我待在這段關係中的時間較長的原因。自從我和他上過床後,他對我的態度就變更親近了,老是想抱我、親我,或者一起看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球員打球。他說他很幸福,這讓我更說不出分開的話,我怎麼能毀去他的幸福?平心而論他是我目前能接觸到的最好的對象,也是我唯一能接觸到的對象,他沒有對不起我,如果想分手,起碼要有一個原因,可是我想不到任何能說出口的原因。
我本來可以用床事不合來當藉口,但是後來他的技巧有變好,所以這個原因從「分手理由」的清單上劃去了。我在心裡挑他毛病,想讓小小的不滿積沙成塔最後倒下,可在生活上我比他更隨意,要挑毛病也是他挑。
如果他先分手我就不需要擔心這件事了,我們在生活中依然會為了各式各樣的小事吵架,從碗盤到底要馬上洗或者睡前洗到垃圾到底由誰丟,全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社會上有許多人就是為了這樣的小事分手的,我想我們也可以重複他們的道路。
於是交往後一年的某天早晨,我提早醒來準備了咖啡和煎蛋烤土司,等他離開房間一起吃早餐。我的設想是,先吃完早餐讓大腦開機有力氣談話,然後我們要來討論一下過去一年的感情。
他和我一定一樣覺得這段戀愛猶如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我能看出他的疲憊,當我們又一次爭吵後坐在沙發的兩端閉口不語時,他心裡一定也閃過分開的念頭。我要做的就是讓他把那兩個字說出口,只要他說了我就同意,然後我會在一個星期內搬離他家。如果找不到租屋處,就暫時在青年旅館之類的地方待,一想到可以從整整一年被束縛的感覺裡釋放,我就有一股解脫將近的輕鬆感。
他從房間裡出來時,臉上顯露出一種困惑的神情。正如我說的,我們都不喜歡下廚,不過過去一年裡他下廚的頻率變高,我則通常負責洗碗,所以他不明白為何我會特意早起做飯給他吃。我讓他坐下,喝點咖啡,咖啡裡已經照他的習慣放了兩匙糖和三分之一杯牛奶,他安靜的用餐,不過吐司還剩兩口時就不吃了,他把那一小片吐司放到盤子上,又把盤子推到一邊。
「好吧,你想說什麼?」他問。
他有些緊張,那雙昨晚在我身上游移的手此時在桌子上用力交握,用力的指關節都發白了,他的眼睛緊緊追隨我,好像要在我的臉上燒出一個洞來。他的反應讓我也跟著緊張,我沒預想過他會對這件事有什麼反應,但應該不會太大,畢竟他不是戲劇化的人。
我謹慎的挑著用詞,不要情緒化、不要責怪,我最大的希望就是我們好聚好散,分了手還是要互相見面──我們仍然在同一個地方上班。
「我覺得。」我說:「我們的關係停滯在這個部份太久了。」
他眨眨眼,盯著我,又眨眨眼。我等待著他同意我的話,點點頭,恍然大悟後說他早就這麼想只是在等我說出口。我等待著他問我什麼時候搬走,因為當初是他承租這個地方,理論上要搬也是我搬。
然後他的表情變了,變成了我們第一次上床隔天他看我的表情。
噢,不妙。
「我一直是個膽小鬼,擔憂著你到底愛不愛我,結果什麼都不敢做。這一定讓你很煎熬吧,寶貝對不起。」他走過來抱住我、親吻我:「你說的對,我們的關係停滯太久了,早該繼續下去。這個星期我們排假,我想帶你認識我爸媽,或者先回去見你爸媽也行。」
枷鎖再度落下、鐵鍊捆得更緊,就像他的擁抱一樣,讓我窒息。他自顧自說著自己已經開始存錢,而且也打算在下班時間多打一份時間自由的工,他想要規劃我們的未來,讓我們一起攜手走向某個我根本沒想過要去的地方。我必須現在就開口提出分手,告訴他都是我的錯,不該讓他有錯誤的期待和聯想,我真不該準備什麼咖啡煎蛋。
可是他的眼裡閃爍淚光,臉龐上充滿了喜悅的光芒。我不能在這時候提,我不想讓他的這份心情被踐踏、正如我也不想要其他人踐踏我的心。
他提出了日期和時程,說我不需要擔心他都準備好了,還說他的爸媽一定很高興看到他帶女朋友回家。他歡欣喜悅,連上班時都哼著歌,我們的同事問他怎麼了,他說要帶我回家見父母。於是驟然間我的值班時間有許多人來和我說真好和恭喜,好像我已經決定與他攜手共度一生,婚禮還選在下星期。
我一邊用麻木的微笑應付這些不請自來的恭賀,一邊試圖理解事情怎麼會發展成這個樣子。我想不出那天早上到底做了什麼,讓他以為我想要推進關係,是因為咖啡嗎?還是因為邊緣焦脆的煎蛋?或許我不該準備烤吐司,或許我該直接衝進房間收拾行李然後頭也不回的離開他家,直接把他的通訊方式刪掉封鎖,從此和他分道揚鑣……
辦不到,我們還在同一個辦公室裡。
某天下班時他忽然提了兩盒禮盒回家,我疑惑地問他為什麼要買水果禮盒,想吃水果的話我去菜市場買就好。他說這是要帶回他家的,還問我上次不是已經答應這個周末和他回家嗎?我連忙告訴他我記得,只是以為禮盒要我買,我絕對不會告訴他我早就把那段談話從記憶裡刪掉了,一定是我太抗拒要和他回家的事實,所以才會刪的如此乾淨。
去他爸媽家那天晴空萬里、陽光普照,我穿著新買的連身裙和瑪莉珍鞋,身上沁出不知是緊張或者炎熱的汗水,這雙鞋子太新,穿起來磨腳,我也不習慣連身裙和臉上的淡妝。說是淡妝,其實只畫了口紅和眉毛,我向來懶得化妝,對美妝這塊相當陌生。他告訴我今天很好看,我只希望他能站得離我遠一點,在這樣熱的天氣下,我只想遠離其他人的體溫。
我們坐公車回他家,那是一棟沒有電梯的老公寓,他家在其中的七樓──又是一個讓我寧願不過來的原因──我氣喘吁吁地爬上樓,他在我的前方,按下了生鏽鐵門旁的門鈴,我的腳隱隱抽痛,我猜腳後跟磨破皮了。
我聽到拖鞋在地上踩出趴搭趴搭聲,鐵門開了,出現在門縫間的是一個長相普通的中年婦女,臉上全是笑意,和他長得很像,想必這就是他的母親。我聽到了大嗓門的笑聲,他把水果禮盒交給自己的媽媽,指著我說是我送的。我頓時起了一種近似愧疚的感覺,因為禮盒我沒出錢。伯母的嘴笑的更大了,她走上來拉著我的手說「唉呀這怎麼好意思」,我的臉上自動浮出了和應付同事時一樣的笑臉,客套的用社交禮節回應。還好小時候看的電視劇有類似劇情,否則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
他的父親站在母親之後,身材瘦高,鬢髮灰白,一樣掛著笑容。伯父也說了一些話,不過被伯母的大嗓門給壓了過去,我猜他的個性和爸爸比較像。他們一起把我帶進客廳,伯母回到廚房,我聽到她從廚房裡大喊等一下就可以吃飯了,獨留我、他,還有他父親在客廳裡。真希望伯母此時在這,因為我們三個人顯然都不是善於閒聊的性格。幸好有電視,他打開電視,電視裡又是足球賽,這時某人踢球進球門,他和他父親都歡呼叫好,我平時討厭運動比賽,可今天卻無比高興有那些踢球的小人在,我希望他們多踢進幾球,這樣就不會冷場了。
忽然他媽媽喊我們去吃飯,伯父關上電視,我們進了飯廳,圓桌上已經擺了各式各樣的菜餚,豐盛的像婚宴,甚至還有一個四吋的小蛋糕。我們全都圍著桌子坐下,他媽媽一邊給我夾菜一邊和我聊天,說是聊天,其實大部分時間都是她自顧自地說話,說著她的孩子多害羞、安靜,能交上女朋友真不可思議。
「不過當然他性格好啦,我兒子從小到大就不會發脾氣,溫柔的咧。」
他不好意思的低下頭,我點點頭,臉上的笑容已經要僵掉了。我像個機器人一樣坐在他家的椅子上,只想拔腿就跑,可是我被社會禮教和道德規訓給黏在這裡,而且穿著這雙鞋子跑七層樓會累死。於是我乖乖坐在椅子上,用刻意裝出的溫柔聲音回答他們的問題。
對我們是同事關係、他是個很不錯的人、我們在一起已經一段時間了、當然一直都想著來見父母一面。
我不記得這頓飯怎麼結束的,一個恍神,我和他已經站在門口準備回家,我的嘴裡還殘留著蛋糕上櫻桃的化工甜味。他媽媽從口袋裡拿出一個紅包往我口袋裡塞,從小到大過年收紅包的經驗讓我反射性地推辭,他媽媽堅持要我收,我們推了兩三次後,他從他媽媽手中拿了紅包強硬地塞進我裙子上的口袋,說著這是媽的一點小心意你就放心收吧,我只好說謝謝,紅包沉甸甸的讓我的裙子變得好重,我走得更不穩了。
我們一路下樓,他先我一步走出公寓大門,陽光在他身上鍍上一層金邊,他說公車很快就來,我彎下腰調整瑪莉珍鞋,摸到了腳後跟上新磨出的擦傷。
那輛車就是這時候撞上來的。
我聽到巨大的撞擊聲,公寓的大門凹了一半,他的身體卡在那輛車和牆壁之間,煙從引擎蓋裡冒出來。他的嘴裡吐出一口血,還有更多的血正在往下流,一個男人從車上跳下來開始大聲呼喊,身上全都是酒的味道。
他轉頭看我,嘴裡呢喃著什麼,他的手伸出來,我不自覺地握住那隻手。
此時此刻,我們的眼中只有彼此。
這樣的事怎麼會發生呢?如此荒謬、如此無稽。
簡直、簡直……
簡直就像電視劇一樣。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AcEUH5gRS
陽光透過被撞歪的大門灑在他臉上,他的手從我的手中滑下,眼神慢慢失去光彩。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7XjzpUYor
我的心臟碰碰跳著,這輩子第一次跳得如此劇烈,我的臉頰通紅、身體顫抖不已──這一刻我明白,我戀愛了。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PmU97V5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