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空氣帶著泥土的腥甜,還有腐爛落葉的微酸氣息。阿明站在老家頹圮的院子裡,看著眼前及膝的雜草和幾乎要被藤蔓吞噬的老屋,心頭像是被什麼沉甸甸的東西壓著。
城市裡,他剛剛失去一份打拼了近十年的工作。不是他不努力,而是整個產業的寒冬,裁員名單上,他的名字赫然在列。失業的茫然,加上房東催租的壓力,讓他幾乎喘不過氣。母親在電話那頭輕聲說:「回來吧,阿明。老家雖然破,總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
於是,他回來了。回到這個他童年記憶模糊,少年時期一心想逃離的山腳小村。
老屋多年無人居住,屋瓦掉了幾片,牆壁上爬滿了青苔,木門窗也朽壞得厲害。院子更是荒蕪得像片原始叢林。既然暫時無處可去,阿明決定先動手整理。至少,讓這個暫時的避風港看起來不那麼令人沮喪。
他從鄰居林伯那借來了鋤頭和鐮刀,開始了與雜草的戰鬥。烈日下,汗水很快浸濕了他的 T 恤,黏膩地貼在背上。城市裡坐辦公室的身體顯然還未適應這種勞動,才一個上午,他就腰痠背痛,手臂也陣陣發麻。他自嘲地想,或許這就是老天爺給他的「再教育」。
除草的工作持續了幾天。當他終於清理出一片相對乾淨的空地,準備翻鬆土地,看看能不能種點什麼的時候,意外發生了。
鋤頭落下,沒有像往常一樣陷入鬆軟的泥土,反而發出「噹」的一聲脆響,震得他虎口發麻。他愣了一下,以為是碰到了大石頭。他換了個角度,小心翼翼地往下挖,觸感卻不像石頭那樣堅硬粗糙,反而有些…規整?
好奇心驅使著他,他扔下鋤頭,改用手扒。濕潤的泥土沾滿了他的指縫,但他毫不在意。很快,一個深褐色的、邊角有些磨損的木盒子輪廓,慢慢顯露出來。
他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寶藏?這個念頭像閃電一樣劃過腦海。村裡的老人不是常說些以前地主或躲避戰亂的人家會把金銀細軟埋起來的故事嗎?難道…難道自己走了這種狗屎運?
失業的陰霾似乎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發現驅散了不少。他更加賣力地挖掘,小心翼翼地清理掉盒子周圍的泥土。那是一個看起來頗有年頭的樟木箱,大約有鞋盒那麼大,上面沒有鎖,只有一個簡單的銅扣,早已鏽跡斑斑。
他屏住呼吸,雙手有些顫抖地將木箱捧了出來。箱子入手沉甸甸的,更增加了他對裡面內容物的期待。他把它搬到屋簷下相對乾淨的石階上,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泥污。
銅扣鏽得很死,他費了些力氣才將其扳開。隨著「嘎吱」一聲輕響,箱蓋被掀開了。
沒有預想中的金光閃閃,也沒有珠寶玉器。箱子裡的東西,讓他有些失望,又有些疑惑。
最上面是一疊用油布仔細包裹著的信件和幾本泛黃的筆記本。信封上的地址是日治時期的舊稱,收件人的名字,是他從未聽過的祖輩。筆跡娟秀工整,看得出寫信人的用心。
信件下面,是一些零碎的物件。一個雕工簡單的木頭娃娃,缺了一條腿;幾枚不同年代的舊錢幣,上面沾著洗不掉的銅綠;一塊用紅線繫著的、顏色黯淡的小玉珮,觸手溫潤;還有一張黑白照片,照片背景似乎就是這棟老屋,但那時屋子還很新,院子裡種滿了花。照片上有兩個人,一個穿著長衫的文雅男人,和一個梳著髮髻、面容溫柔的女人,他們依偎著,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男人他依稀覺得有點像爺爺,但更年輕。
阿明的心情有些複雜。期待中的「橫財」落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看似無用的「舊物」。他隨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小心翼翼地展開。信紙已經脆化,字跡也有些模糊。
那是他的曾祖父寫給遠方親人的信。信中描述了當時的生活,物價的飛漲,時局的動盪,還有對家人的思念。字裡行間,充滿了那個時代的艱辛與不易,卻也透露出對未來的期盼。
他又翻開一本筆記本。扉頁上寫著娟秀的字跡:「昭和十五年,春。」這是他曾祖母的日記。裡面記錄的不是什麼大事,多是些日常瑣碎:今天米缸快見底了,託人從鎮上捎回來的布料顏色很好看,院子裡的櫻花開了,丈夫夜裡咳嗽似乎加重了,還有…肚子裡的孩子今天踢了她一下。
阿明一頁頁翻看下去,彷彿穿越了時空,觸摸到了那些早已逝去的歲月。他從未見過他的曾祖父和曾祖母,爺爺也很少提起過去的事情。這些塵封在泥土之下的文字和物件,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一段被遺忘的家族歷史。
他讀到曾祖父如何在艱難時局中,靠著一點微薄的收入勉力支撐家庭;讀到曾祖母如何在物資匱乏的年代,巧手慧心地打理家務,縫製衣物;讀到他們對孩子的期盼,對安穩生活的渴望。那些泛黃的紙頁上,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充滿了愛、憂慮、希望和堅韌。
那張黑白照片,想必就是年輕時的曾祖父和曾祖母。他們臉上的笑容,在阿明看來,不再只是遙遠的影像,而是充滿了溫度。那個缺了腿的木頭娃娃,或許是某個孩子的童年玩伴。那枚小小的玉珮,也許是定情信物,或是長輩的祝福。
阿明坐在石階上,從午後一直看到夕陽西下。晚風吹拂,帶來田野的清香。他沒有找到能讓他一夜暴富的金銀,但他卻找到了一些更為珍貴的東西。這些埋藏在泥土中的,不是冰冷的財富,而是溫熱的記憶,是家族的根。
這些天來,失業的焦慮和對未來的迷茫,似乎在閱讀這些舊信和日記的過程中,悄悄地發生了變化。他看到,他的祖輩們也曾面臨過比他更艱難的困境,但他們沒有放棄,依然努力生活,彼此扶持,將希望寄託於未來。
和祖輩們經歷的戰亂、貧困相比,自己眼前的困境,似乎也沒那麼難以逾越了。
第二天,阿明沒有再去翻動院子裡的土。他開始動手修繕老屋。他向林伯請教如何更換屋瓦,如何修補窗櫺。林伯是個熱心腸的老人,不僅傾囊相授,還時常過來搭把手。
閒聊中,阿明提起了那個木箱。林伯聽完,感嘆道:「你阿太(曾祖父)是個讀書人,可惜生錯了時代。聽我阿爸說,那時候時局亂,很多人家都把重要的東西埋起來,怕被日本人或後來的亂兵搶走。你阿太埋下的,恐怕不是錢財,是他最看重的東西吧。」
阿明點點頭,他現在明白了。那些信件、日記、照片,就是曾祖父曾祖母在那動盪不安的年代裡,想要拚命留存下來的、關於「家」的證明。他們將對生活最真摯的記錄和對未來最深切的期盼,小心翼翼地藏進泥土,等待著有一天能被後人發現,讓家族的故事得以延續。
整理老屋的工作很辛苦,但阿明的心情卻前所未有的平靜。他不再一心只想著如何快速賺錢,回到那個讓他身心俱疲的城市。他開始觀察這個村莊,觀察日出日落,觀察田埂上的作物隨著季節變換顏色。他學會了分辨不同的鳥鳴,認識了田邊的野菜。
他把那些信件和日記小心地整理好,存放在一個乾燥的木盒裡。那張黑白照片,他找了個簡單的相框,擺在屋裡唯一一張還算完好的舊桌子上。每當看到照片上曾祖父曾祖母溫和的笑容,他就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力量在支撐著自己。
幾個月後,院子已經整理得像模像樣。阿明甚至開闢出了一小塊菜圃,種上了幾樣時令蔬菜。老屋也修補得差不多了,雖然依舊簡樸,但乾淨整潔,有了人氣。
一天,他接到了以前同事的電話,說公司情況好轉,有了新的職位空缺,問他願不願意回去。阿明握著電話,看著窗外綠油油的菜圃和遠處連綿的青山,沉默了片刻。
「謝謝你,不過我暫時不回去了。」他說,語氣平靜而篤定。「我在這裡,找到了一些重要的東西。」
電話那頭的同事很驚訝,但阿明沒有過多解釋。他知道對方無法理解。那份重要的東西,無法用金錢衡量,它藏在老屋的磚瓦裡,藏在院子的泥土中,藏在他與這片土地重新建立的聯繫裡,更藏在那一箱從歲月深處打撈上來的,關於家族、關於愛、關於堅韌的記憶裡。
泥土之下,埋藏的不一定是黃金白銀。有時候,它守護的是更為恆久的寶物——那是時間的沉澱,是生命的印記,是指引我們找到回家之路的星光。阿明想,他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寶物,這份寶物,足以讓他重新站立,並以更從容的姿態,面對未來的人生。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依舊帶著那熟悉的、雨後泥土的、充滿生機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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