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咽了口唾沫,喉結艱難地滑動著,好像吞下了一塊滾燙的炭,「你是哪路神明?竟有此眼力,認得小的姓劉?」他不由自主後退一步,機車鑰匙在他汗濕的掌心留下一股混合著鐵鏽和陳舊皮革的異味。
劉正明抬頭,眼前站著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在昏黃路燈下,這人的五官像被披上一層古老的紗帛,模糊得讓人內心湧起一股不可名狀的恐懼。你越想看清楚,他的輪廓就越加飄渺,彷彿存在又似乎不存在,像鬼月期間龍山寺附近常見的「遊魂冥火」,明明就在眼前,伸手卻永遠抓不著。
最奇怪的是,劉正明分明記得這段巷子剛才空無一人,卻又莫名覺得眼前這人好像一直站在那裡,彷彿是巷子的一部分,像那些斑駁的牆壁和褪色的招牌一樣恆久不變。
「吳渡川。」男人隨意答道,只是微微頷首,眼神像在閱讀什麼無形的文字。那雙眼睛深不見底,瞳孔漆黑如墨,卻在某些角度下泛著金色的光芒,像是古老黃銅錢幣的反光。「劉先生,我一直在等你。」
他的聲音有種奇特的質感,像是老唱片播放器裡傳出的音樂,帶著時間沉澱的沙啞與某種不屬於此世的清透。他說話時總是微微側著頭,像是在同時聆聽另一個不被常人察覺的聲音,右手食指和中指有節奏地輕敲著那個鱷魚皮醫生包,彷彿在計算著什麼看不見的節拍。
「艋舺有句老話,『臉是心的鏡子,心是命的容器』。」吳渡川突然以一種古老的腔調說道,那聲音像是從地底深處傳來,「五十年前,這條巷子曾有位『相人師』,能從人臉上看出七天內的生死。他給人看相不要錢,只換一個承諾——死後替他燒一炷香。到他過世那天,艋舺各處同時點燃了三千六百多支香,連當時的警察廳都震驚了。」
他說著,從口袋裡拿出一枚古舊的銅質打火機,機身刻著一隻展翅的烏鴉,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幽幽綠光。吳渡川熟練地單手撥動打火輪,火焰在他指尖躍動,映照出他的臉——那一瞬間,劉正明彷彿看到了另一張完全不同的臉,更加蒼老,眼窩深陷,皮膚龜裂如乾涸的河床。但那景象只是一閃而過,快得讓他懷疑是否只是自己的幻覺。
「這條巷子,知道為什麼叫『迴魂巷』嗎?」吳渡川見劉正明不答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萬華的老人都知道,這裡在日據時期是個亂葬崗,後來被填平建了房子。白天人來人往看不出什麼,但每到晚上子時,有些回不去的魂魄就會在這裡徘徊,尋找自己丟失的東西。」
他的話像是一記重錘,敲在劉正明的心上。他突然記起小時候祖母的警告,說這條巷子不能在晚上走,會被「尋物的」纏上。他一直以為那只是老人家嚇唬小孩的話,直到現在,他才明白或許那些都是真的。
「我不明白...」劉正明試圖讓自己聽起來鎮定,但聲音仍不自覺地顫抖,「我們見過嗎?」
吳渡川不答,只是抬手示意劉正明的左眼下方。「那顆痣,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形的?」他說著,從醫生包裡拿出一面小銅鏡,角度恰好能讓劉正明看清自己的臉。
劉正明下意識摸了摸臉頰,指尖傳來異常的觸感,彷彿那塊皮膚下隱藏著什麼細小的蟲卵,正在悄然孵化。銅鏡中,他左眼下的痣確實不再是單純的圓點,而是延伸出幾道細微的線條,隱約成了一個形狀。但更令他恐懼的是,痣的顏色從原本的黑色變成了暗紅色,表面有細微的紋路,像是某種古老的印章。
「三個月前那場車禍後,你的左眼下那顆痣開始向外擴散,現在已經形成一個完整的『疤』字,配上眼角的皺紋,在我們這行叫『業痕』——欠債的債不是錢,是未竟的因果糾纏。」吳渡川的聲音平靜如水,「劉先生,時候到了,該來『收尾』了。」
「疤...字?」劉正明茫然地重複著,隨即回想起自己這幾天查看鏡子時,那塊皮膚確實像是在成形什麼。他從未學過篆書,無法辨識那是否真的是「疤」字,但聽吳渡川這麼一說,恐懼感瞬間如漲潮的海水淹沒了他。
「什麼因果糾纏?什麼收尾?」他的聲音幾乎是在哀求。右手不自覺地摸向襯衫口袋,那裡放著家雯給他的辟邪鏡,但口袋空了——他想起剛才已經拿出來看過了。這個習慣性動作讓他感到一絲細微的安慰,即使鏡子並不在那裡。
吳渡川沒立即回答,反而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小的火漆印章,在掌心翻轉把玩。那印章做工精細,底部刻著一個複雜的符號,像是某種遠古文字與現代符號的混合體。他的眼神變得深邃,彷彿透過劉正明看到了什麼遙遠的東西。
「你有沒有聽說過『借命人』的傳說?」吳渡川突然問道,語氣轉為低沉,「萬華老一輩人常說,有些人活在世上是借來的命。原本該在某個時間死去,卻因為種種原因延續了生命,這就是『借命』。但凡事都有代價,借來的,總要還。」
他的言語像是打開了某道閘門,劉正明的腦海中突然湧現出三年前那場大火的記憶——那天他本該死在那場大火中,卻因為家雯不顧一切地衝進火場救了他。當時他昏迷不醒,醫生說他有過短暫的臨床死亡。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最近總是覺得有人在監視你?」吳渡川的話如同冰冷的蛇,緩緩爬入劉正明的耳中,「為什麼你的機車老是出故障,卻找不出原因?又為什麼...」他詭異地停頓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不屬於人類的光芒,「你每天送完最後一單時,總會經過這條巷子,明明繞遠路了二十分鐘?」
劉正明感到腿部一陣發軟。最近一個月,他確實常常在家中或工作時感到一種被窺視的不適感,尤其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有時半夜醒來,他會看到窗邊似乎站著一個人影,但打開燈後又什麼都沒有。
「我是做生意的,而你,劉先生,有個債務需要清算。」吳渡川從醫生包裡取出一個小小的黑色盒子,上面刻著複雜的紋路,「這個先交給你,明天晚上八點,到這個地址來找我。」他遞過一張殘舊的名片,「別遲到,也別試圖逃避。那些夢,那個聲音,那個痣...都會越來越嚴重,直到你無法承受。」
遠處傳來一聲低沉的鐘響,恰好敲了十三下——這不可能,哪有鐘會敲十三下?但劉正明清楚地數著,每一下都敲在他的心臟上,像是某種不詳的倒計時。
他顫抖著接過盒子和名片。盒子出奇地沉重,手感冰冷,表面有微弱的震動,像是裡面裝著什麼活物;名片看似普通,但紙質有種說不出的怪異觸感,像是某種已經絕跡的古老紙張,而且上面的字跡彷彿在微微流動。
「記住,」吳渡川最後說道,他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清晰,像是直接在劉正明腦海中響起,「盒子不要打開,除非你想提前見到明天來討債的是什麼。」他轉身欲走,又似乎想起什麼,「對了,最近別經過華西街的蛇王廟,那裡最近...不太平靜。特別是戌時到亥時之間,有些東西會循著血腥味而來。」
當第十三聲鐘響結束時,巷子突然恢復了聲音和光亮,四周的空氣也不再凝滯。蟬鳴、遠處的車聲、電視機的嘈雜聲,一切都回來了。而吳渡川,卻在劉正明眨眼的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從未出現過。
劉正明茫然地看著手中的盒子和名片,不確定剛才的一切是否只是極度疲勞引起的幻覺。然而,當他聽見背後的巷子深處傳來某種濕潤的腳步聲,像是有什麼黏稠的東西正在一步步接近時,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湧上心頭——「啪嗒...啪嗒...」那聲音不疾不徐,如同一個計時器,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近,更清晰。
他不敢回頭,也不敢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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