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七月半,農曆鬼月正酣。
傳說這一天鬼門大開,陰陽界線模糊,但真正讓人窒息的,是那股彷彿從地獄深處湧出的悶熱,將整座城市蒸煮得像一口滾沸的大鍋。空氣黏稠得宛如老廟中未乾的朱砂,連夜風都失去了流動的能力,凝滯在狹窄的巷弄間,散發著歲月積累的腐朽氣息。
凌晨一點十八分,剛送完最後一單外送的劉正明,騎著那台排氣管破了洞的偉士牌老機車,鑽進萬華區靠近龍山寺的小巷。他是附近的「老面孔」,可機車的噪音依然引來幾聲不滿的咒罵——其中一聲彷彿從牆內傳出,而非窗口——和一隻倉皇逃竄的野貓,那貓的眼睛在暗夜中泛著詭異的藍光,不像尋常貓眼的反光。
這裡的紅磚老牆斑駁龜裂,每道裂痕都像是被時間啃噬的傷口,向內延伸出細小的黑色紋路,若隱若現;牆上貼著半褪色的符咒,其中有些用生鏽的圖釘固定,釘眼周圍滲出暗褐色痕跡,恍若凝固的血跡;窄巷盡頭的小廟角落,一尊石獅子眼睛缺了一顆,傳說在每月十五的午夜,那只獨眼會滴下石淚,滴在誰身上,誰就會在來年消失。空氣中混雜著檀香、艾草、中藥行的藥材味、快炒店殘留的辣椒油氣,以及一絲靈骨塔晚間焚燒紙錢的獨特焦香。
「哎唷,腰都快斷了啦!」二十九歲的劉正明伸了個懶腰,腰椎發出不堪重負的抗議聲,像老舊電風扇轉動時的「喀喀」雜音。整整十二小時的工地粗活,加上六小時的機車外送,他的肌肉像被拉扯過度的橡皮筋,痠痛不已。薪水袋比家裡漏水的水龍頭還慘,滴滴答答永遠不夠用。
他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向那棟屋頂還堆著雜物的老公寓,心思卻飄到病床上的家雯。明天又是洗腎日,他得請假陪她去醫院。每一次看著她被針頭刺入的手臂上那片瘀青,都像有人在他心上刻了一刀。積欠的房租、藥費單和欠款通知書在腦中堆積如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劉正明在公寓斑駁的樓梯間短暫停下腳步,顫抖的手摸向右邊襯衫口袋,取出一面皺巴巴的小圓鏡——那是家雯送他的生日禮物,她說這是開過光的「辟邪鏡」,能驅散不潔之物。鏡中的自己憔悴不堪,眼下濃重的黑圈像烙印,皮膚蠟黃,三十出頭的年紀看起來卻像四十多歲。最近他越發頻繁地查看自己的臉,總覺得那上面正發生某種難以形容的變化。
「幻覺...一定是太累了。」他喃喃自語,收起鏡子。「家雯的藥費還欠十幾萬,哪有閒工夫在這裡鬼扯蛋。」
轉過一個堆滿回收紙箱和詭異排列成圓形的空酒瓶的暗角——劉正明每次經過都會疑惑:這些瓶子是誰擺成這樣的?——夜色突然變得更加濃稠,像是倒入清水中的濃墨,連巷口那盞隔三差五就會無故熄滅的路燈都顯得異常黯淡,光圈中彷彿混入了某種會吸光的物質。
劉正明恍惚間覺得周圍的空氣凝結了,像是行走在某種看不見的膠質物中,每一步都需要額外的力氣。他眨了眨酸澀的眼睛,猛地撞上一個不知何時出現在眼前的人影。
「啊!歹勢啦!目睭花花沒看清楚。」劉正明一個踉蹌,連聲道歉,台語脫口而出,「這巷子什麼時候變這麼暗啦?政府那些管電的,是要省到連路燈都關是嗎?」
「無妨,劉先生。」
這聲音冷靜得不合常理,平穩得像被時間遺忘的古井中的死水。明明是濕熱得能擰出汗的夏夜,說話之人的氣息卻帶著一絲異常的寒涼,如同冬至前夕從北海岸吹來的風,捎帶著海鹽的氣息。
更詭異的是,他的吐息中混雜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檀香,像是老廟中未熄的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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