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途 - 第二章．巨獸與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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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０６００　英吉利陸橋－

　　－英吉利礦場－

　　室外氣溫：零下負二十度。

　　晨曦自地平線抬升，日光自彼端的山脊沿著荒涼的冰原擴散，驅趕霜雪上的黑暗。

　　光帶緩慢地延著曾經的戰地推進，在屏息之間升騰而上，揭開黑暗大地的猙獰邊角。

　　輪廓銳利的空中巨獸緩慢巡弋著，巍峨之軀闢開雲霧，猶如空中的鯨魚般替雲海留下難以抹去的傷疤。

　　黎明銁刻著它分明的稜角，平直而複雜的輪廓在溫熱光帶打磨下泛起銀白光輝，漸漸地，結霜從體表崩落，油漆在體側的編號曝曬在逐漸升溫的朝陽之下。

　　Ｂ．Ｍ－２８８。

　　貝徹爾礦業浮行採礦母艦－舷號２８８。

　　艾伯凡號。

　　它龐大的噸位、高聳的雙體式艦島、中軸式鑽井塔不僅代表了文明的高度，也代表我在意外墜落這塊勞工保險上投了多高的保額。

　　偉大戰爭的裁軍潮後，預計除役的榮光公爵級空中戰列艦卸下沉重艦砲、部分裝甲板，彈藥庫挪為更大的油槽、輸送帶、洗礦機、空氣過濾系統，增建的管道與機械成為新生巨獸的臟腑。

　　這群空中巨獸依然離不開偉大戰爭戍守至今的英吉利陸橋，準備將我們這些寄生蟲送入一片見鬼「花海」環伺的礦場。

　　　　「艦橋廣播，全員注意，艾伯凡號將於五分鐘後執行浮游程序，請將腰間安全扣環繫於最近的扶手上，準備接受降落衝擊。」

　　Ｂ．Ｍ－２８８撞碎連綿雲峰，遁出雲海的漆黑鯨魚往礦場中心降低高度，猶如一頭趴伏海床的深海巨獸。

　　而我們這些巨獸寄生蟲的房間窄得要死，四條蛆擠一間，死人躺的棺材都比我們高級。

　　四名包裹沉重鎧甲的生物在通鋪上躺著等待降落，從品種上看應該全是長身人，從居住區域看是我的室友，從性格上看全都是神經病。

　　擱在桌上被螺絲鎖死固定的收音機恰好播送到美食廣播的環節，英格倫爾的外國美食百家爭鳴，足以激起百無聊賴的神經病們展開不亞於學術討論的激烈爭辯。

　　「唉，亨德爾森，這次採礦結束要去吃啥？」

　　「隨便。」

　　「亞平寧扁麵？」

　　「吃膩了。」

　　「山姆炸雞？」

　　「很油耶。」

　　「便利商店？」

　　「很隨便耶。」

　　「幹，一直挑，亨德爾森你吃我的屌好不好。」

　　「你，我可以。」

　　「去你媽阿嬌鮑魚。」

　　「唉不是，史派克，下次停泊時吃貴的啦，天曉得幾時是最後一餐，你要翹辮子時肚子裏有北境那群亞人跟矮人冒險涉入寂靜冰洋撈的進口岩蟹還是還是英格倫爾吃木屑長大的瘦肉精牛肉？」

　　「那你他媽就不要給我『隨．便』。」

　　「哎呀……珍惜自己的胃嘛，人類一輩子能吃的東西是有限的喔，特別是只有北緯四十以下才有溶水的這顆雪球星球上。」

　　礦工們跟士兵一樣，鬧女人荒時滿口屁話，我靜靜地躺在臥舖上，聽著同僚打屁，用爛話蓋過待命的寂寥，這是他們與士兵的共通點，與我為數不多的共通點。

　　我是個異鄉人。

　　失憶的異鄉人。

　　肯定有人做過這種惡夢：

　　夢到親友盡數消失，你的存在如同在人世蒼海間被遺忘的幽靈船，家的歸向、熟悉的道路皆無人知曉，脫口而出的常識如同瘋子的囈語。

　　我，拓圖，正身處於這可怖的現實中。

　　我銘記童年沐浴著青草的芬芳，徜徉在騎射與馬頭琴的節奏中。

　　征戰修士隨著眼中的啟明星　　絕望之眼征伐，我似乎曾經抵達過西方，那是偉大的西征，僅存於記憶當中的虛妄。

　　這段記憶止於第十三次無盡遠征。

　　當我回過神來，便仰躺於廣袤無垠的白色雪原之上。

　　寒風拂過鳶盔的盔纓，帶來雪山的氣息。

　　蚍蜉緩緩起身，凝望連綿冰峰。

　　但這已不是我熟悉的「雪山」，那連綿的雪白山脊是我不可能遺忘的童年，不可能認錯。

　　無垠雪白延伸至遠方的連綿稜線，蒼空盤旋的碎骨鳶如孤獨的守望者，在蒼茫雪原搜尋雪兔或狼群的身影顯得孤獨而渺小。

　　我的記憶出現了很大的斷層。

　　我的生活經歷、經驗與現實搭不上邊，我記得七歲時跑了半個山頭就為了掐死偷吃我兔子的草原狼，但我不曾看過隆隆作響的鐵殼子馳騁在雪花紛飛的礫漠之上。

　　那鐵殼子把玻璃窗搖下來了……什麼？裡面能坐人？

　　所以這是某種人力驅動的戰車？他是怎麼邊坐著邊動腿的？還是有奴隸或馱獸在替他拉車？

　　我的長生天啊，太邪門了……為什麼那人頭頂長著野獸的耳朵？這是某種異端嗎？我可以直接砍死他嗎？

　　我到底在哪裡？

　　我的征戰弟兄呢？

　　絕望之眼呢？

　　我記得爺爺，記得我的弟兄，記得所有人，但……他們消失了，絕望之眼也無影無蹤。

　　儘管天頂的信標寂滅，見我在路邊像頭快餓死的鹿刨雪拔草亂嗑，好心收留我的老嫗依然替旅者指明了道路……沒甚麼奇幻色彩，就是張洲際地圖，或許她只是想趕走天天在她的露營車裡對星空發癲的神經病。

　　自偉大戰爭後，重砲與鋼鐵成為冰雪世界的硬通貨，殖民、擴張、征服，壟罩西方世界的神聖已被其他信仰取代。

　　熱能。

　　西方最神聖的河域再也不是亞平寧僅於冬季結凍的臺伯河畔，不再是建立於七丘之上的古聖保羅大殿，而是濃煙滾滾的工廠以及注入蒸氣管線冷凝水與抗凍劑的泰唔士河。

　　比起積滿雪的古舊街道與烈火般渲染河畔的夕陽，新世代出生的人們更樂意在一攤溫熱嘔吐物般的泰唔士沖積扇附近尋找沾滿銅臭的夢想。

　　搭乘飛艇的人們能見到標高數百米的碎冰之塔猶如發紅的鐵樁插在倫蒂尼恩的中心，它不斷泵出熱能的反應爐如同噴濺鮮血的鼓動心臟，奮力地將融化冰雪的蒸氣泵入帝國遍及各個角落的金屬血管之中。

　　而我？我只是好奇。

　　這還是我熟知的世界嗎？

　　征戰修士究竟存在於何方？

　　我的天途，天命，究竟是寄宿於什麼之上。

　　阻擋我們的敵人究竟是甚麼東西？

　　我們心心念念的西征，究竟是為了征服什麼？

　　我是不是一個大夢初醒的瘋子。

　　即使是夢境，是瘋子的囈語，我也僅剩下那段虛偽的記憶。

　　西征。

　　我就像離水的魚，為了浸潤乾癟的鰓葉，即使是毒藥也會大口飲下。

　　憑著薄弱的線索，我仍開始了遠行。

　　向西行。

　　這是我失憶後唯一邁開腳步的動機。

　　唯一的憧憬。

　　我追尋夢中的星圖，對比絕望之眼消失的星空，行至白色大陸的盡頭，儘管沒有找到絕望之眼，我卻見證了這個世界的悲喜。

　　屢經冰雪覆蓋的針葉沼澤，在芮茵峽谷上游與戰爭流民燒火取暖，與他們分享我獵到的野鹿。

　　穿越白雪覆蓋的亞爾丁森林，在高盧的飛艇上欣賞了人生第一場飛艇甲板音樂會。

　　最後抵達鐵與火的發源地，時代的發條，工業的心臟，世界的中樞　　

「倫蒂尼恩」。

　　然後呢？

　　漂泊的旅者在憧憬的城市中寫下故事最初一筆墨漬，沐浴在查令閣廣場的喧囂、前往異地的刺激，親臨與人流擦踵而過的憧憬之中，我有什麼感想嗎？

　　有，我變窮了，同時我變幽默了。

　　即使童年早已鍛鑄出在野外摸爬打滾的經驗，面對倫蒂尼恩高聳的水泥大廈，我仍脆弱地像個嬰兒。

　　草不能亂拔、動物不能抓來吃，不能在公園生火，財產權、地權，繁複的條文讓人腦袋昏花。

　　前天才剛走出市政廳，連不敬罪是啥都搞不懂，後天就跟著罷工團體殺到國會門口，高喊著「更迭腐朽的王朝，衝呀！」順帶把幾個穿著大氅的騎警按在地上捶的我像個野人。

　　差點落地即成草寇的莽夫繳了好一筆罰金，直視羞澀的囊袋，盤算該買什麼補給，坐在床榻上細數旅行時幻滅的無數美夢，我在閉燈結霜的死蔭中注視五光十色的街燈，因為我連租屋的電費跟暖氣都繳不起。

　　回憶起在攤販老闆質疑的臭臉前下的每一個艱難抉擇，倒出行囊裡僅存的一枚銅板，放棄每一個光輝的夢想，刪除每一個渴望的計畫，沒水了折下窗邊的冰柱拿來啃，甚至連晚餐吃甚麼都得斟酌時　　

　　慕然回首，憶起一個連下榻都得操著一口破英格倫爾語找的小生命竟然說出憧憬這種笑話時。

　　「呵呵呵呵呵……。」

　　你就有這餘韻笑了。

　　回過神來，我成了一介礦工，移民局當時給了我的腳鐐兩把鑰匙，一是乘著二次工業革命挾帶的大量採礦需求跟著採礦艦去高風險礦區賭命，二是凍死在貧民窟沒人管的臭水溝裡。

　　唉……我選啥大家都瞭了。

　　絕望之眼已經消失，這個世界不需要征戰修士。

　　我迷失在了這個新的世界。

　　被冰封了一半的世界。

　　目前已知的情報：

　　貝徹爾礦業公司（Ｂ＆Ｍ）為英格倫爾巨型礦業集團，採購英格倫爾皇家海軍退役之浮空戰艦改造為採礦艦使用。

　　擁有甲級浮空採礦艦十餘艘，〈艾伯凡號〉便是其主力艦之一，採礦時需要投入大量護衛艇以免被礦場諸多害獸攻擊。

　　艾伯凡號

　　舷號：Ｂ．Ｍ－２８８

　　造船廠：普利茅斯海軍船塢（並於此地接受改裝）

　　艦長：458米

　　艦寬：105.3米

　　動力：１６座斥力發動機、１０具斥力穩定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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