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滅星途 - 第五十二章-破曉之前（上）

小時候，莫瑞恩也讀過那些故事。

魔女，總是穿著尖帽與黑袍，居住在森林深處的破屋裡。她們會施放詛咒、與惡魔交易，用長長的指甲攪動鍋裡冒泡的毒藥。她們狡詐、殘忍，總在故事的結尾被火刑燒死，象徵邪惡的終結。

那時他以為，魔女只是壞人的另一種代稱，是壞孩子被懲罰時的警告，是社會異端的象徵。

直到現在，他遇見了一個魔女。

她不藏身於森林，也沒有騎掃帚盤旋天際。她就站在訓練場中央，星河般的長髮在陽光下閃耀，像一根即將引燃的導線，預示著災難，也預告著奇蹟。

這樣的她，不是童話裡那個等待審判的惡女，而是真正的魔女。從烈焰中誕生，經過高溫重塑，然後一步步走向未知。

今天，是莉莉絲離開暗棲堡的前一天。

這是她在這的最後一堂課。某種意義上，也是一場非正式的「畢業式」。

天未亮，訓練場卻早已人聲鼎沸。

莫瑞恩坐在最高處的觀測平台上，手裡拿著一杯冷卻的咖啡，視線俯瞰整個訓練場。

他總是選這個角度，足夠遠，也什麼都看得見。

離他最近的下層平台，艾克爾坐在護欄上吃著洋芋片，餅乾碎屑掉了一地，但他本人毫不在意。

他身旁，泰斯像座壁壘般站定不動，高大的身形幾乎將半邊欄杆籠罩。

莫瑞恩知道，若戰況真的失控，這人一定會第一時間衝下去。

再下方一點的訓練休息區，塔列斯獨自站在那，雙手抱胸，腳邊擺著一個半開的醫療包，像是早就知道這場「考核」不會平安結束。

至於賽佛……

他沒看到那傢伙的身影，但他敢肯定，那隻獵貂絕不會缺席。就算不站在你看得到的地方，也必然藏在你沒察覺到的陰影裡。

而在另一側的觀測平台上，站著凡瑞恩兄弟。

哥哥昆恩站在欄杆旁，沒有說話，也沒有多餘的動作。

一眼望去，他冷靜如常，沉穩得彷彿風都吹不動。

但莫瑞恩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冷靜。那是一種壓抑過頭的緊繃。他太專注，太安靜，眼底藏著深沉的擔憂，像是怕自己一眨眼，她就會從視線中消失。

那不是對她能力的懷疑，而是一種深埋太久的情緒。一種無法控制的在乎，藏在他沉默的注視裡，幾乎要溢出。

他弟弟凱恩，則倚在一旁，一動不動地盯著場上的每一次交手。

他不像昆恩那樣緊繃，可莫瑞恩仍一眼就看出，他在緊張。

凱恩不是個擅長掩飾情緒的雄性，他也從不打算掩飾。他在意，就會直視；心跳加快了，也懶得隱藏。

這兩個人，一個像騎士，總是在保持距離的同時給予依靠；另一個像獵人，試圖用力氣與存在逼她轉身。

真是個人見人愛的雌性啊。

莫瑞恩感慨，收回視線，望向訓練場。

戰鬥已逐漸進入白熱化，莉莉絲被逼至場邊，明顯處於劣勢，幾乎是被卡里昂單方面碾壓。

那個雄性沒穿標準的戰甲，而是一件輕便的戰術背心，手部戴著一雙全黑的重擊型手套，指節處鑲嵌著微型衝擊模組。

他的對手莉莉絲，穿著特製的訓練服，剪裁簡潔、貼合身形，略寬的線條削弱了她原有的纖細感，卻在移動間勾勒出一種沉靜、內斂的力量。

但隨著戰鬥的不斷推進，她的呼吸逐漸急促，肩膀起伏越發明顯，腳步雖穩，卻能看出力竭的痕跡。

卡里昂並沒有因此放慢。他的攻勢如風暴席捲而至，拳風撕裂空氣，像雷鳴般砸下。每一步都精準狠辣，毫不留情地步步緊逼，仿佛要將她逼到極限，再從極限中逼出真正的力量。

可莉莉絲並未還擊，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召喚結界，抵擋猛烈的攻擊。

魔力在她身前快速閃現，薄如琉璃的護盾緊貼著她的動線展開，透明的結界映著微光，在攔下攻擊後表面都會炸開一道道清晰的波紋，宛如石子落入水面，激起一圈圈扭曲的紋路。

她的防禦在泰斯的訓練下近乎完美，卻讓卡里昂越打越煩躁。

不是因為她弱，恰恰相反，是因為她太明顯在收著打。

她就是在怕⋯⋯怕自己的力量。

從她第一次和他一對一時就是這樣，到現在眾目睽睽之下，仍然一樣。

卡里昂開始失望了。

那種失望不帶怒氣，只是某個他渴望見到的她⋯⋯始終沒有出現。

他聽過塔列斯的描述。

在泰坦方舟研究中心時，莉莉絲一人引燃了整座設施，火焰如同洪流般，從地下九層開始蔓延，席捲所有阻礙。

那是一場無法重現的災難，也是一場無法忽視的證明。

他也想見識那樣的她，那個真正的莉莉絲。不是現在這個一再退讓、困在結界裡防守的身影，而是那個能改變戰局、反抗一切、從火焰中誕生的魔女。

可她卻不肯。

不是因為不能，而是因為不敢。

在不遠處的觀測平台上，昆恩的指節早已因用力而有些發白。

他的目光始終緊鎖著場上的莉莉絲。她就像一隻被逼入死角的動物，防線不斷後撤，氣息紊亂，動作遲疑，眼神不斷掃視著四周。不是在看對手，而是在確認場邊的人，確認每個人的反應，像是在尋找某種默許，也像是在等待某個訊號。

她在看什麼？為什麼會看起來如此恐懼？

她並不是第一次經歷戰鬥。從星球XH009到泰坦方舟，她見過鮮血、見過死亡，也撐過極限的痛苦與折磨⋯⋯

可現在，她卻像個困在結界裡、無法突破自己的孩子。

昆恩胸口一悶，一個念頭悄然浮現。

他不該讓她上場的。

她是雌性，儘管與眾不同，儘管擁有強大的力量與意志，但她畢竟還是個雌性。雌性天生就比較嬌弱、易受傷害。她承受得起泰坦方舟的研究，但承受不起卡里昂這樣冷硬、連續不斷的攻擊。

她太敏感，太纖細，會因一點動搖而退縮。

他以為她撐得住，卻沒想到她是在硬撐。

想到這，昆恩的腳步已經邁出，正要奔下觀測台，卻被一隻手攔住。

是凱恩。

「她還撐著，哥。」他的語氣出乎意料的平穩且堅定：「別讓她前功盡棄了。」

昆恩側目看向他，冷冷地說道：「但你也看出來了，她快撐不⋯⋯」

「那又怎樣？」凱恩打斷他：「你以為她現在想要什麼？要你跳下去救她？」

他瞪著昆恩，眼裡帶著毫不掩飾的不滿與挑釁。

「她要的不是你去制止這一切。她要的，是有人能相信她、不害怕她、看著她把這場仗打完。」

昆恩一愣，眉頭微動。

「你沒看過她訓練的樣子，所以你不懂。她從頭到尾都沒放棄過自己，無論是磨練技巧，還是學著跟我們相處。」

「她會怕，會退縮，會懷疑，但她也在變強。是那種你從來沒真正看見過的強。」

凱恩繼續說，語速略快，像是壓抑已久的情緒終於有了出口。

「你呢？你只想保護她，把她藏在溫室裡，誰都碰不得。」

「你以為這是關心？但從頭到尾，你根本不在乎她有沒有改變。」

聽到這話，昆恩沉默了。

凱恩的話直白得幾乎帶刺，卻無法反駁。

他垂下眼，再次望向場中。

此刻的莉莉絲正踉蹌地後退。卡里昂的重拳擊碎了她的結界，魔力如碎冰四散，但她沒有倒。下一秒，新的結界再次凝聚，貼著她的身形，薄薄一層，卻依舊頑強。

她還在戰鬥，用她自己的方式，堅持著。

昆恩望著那道熟悉的身影，胸口微微發緊。

莉莉絲想要的從不是他替她做選擇，也不是被守護的牢籠。

她想成長，想走自己的路。

那麼他呢？

他會守在原地，為她遮風擋雨；也會跟著她走進風暴，哪怕步步驚險。

畫面切回訓練場上。

莉莉絲的結界再次被打破。她被重重摔在地面，肩膀被砸出一聲悶響，整個人像被抽走力氣般趴伏著，呼吸急促。

卡里昂站在她面前，拳頭懸在半空。那是一次足以讓對手喪失意識的重擊⋯⋯但他收回了。

他的手臂緩緩垂下，黑色拳套上的衝擊模組閃著殘留的微光。

他低頭看著地上的莉莉絲，眉頭微皺，沒有勝利者的快意，只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悶沉。

「你就打算這樣一直躲在玻璃裡嗎？」

他蹲下戳了戳他的腦袋。

「我記得我訓練的時候，可不是教你做個縮頭烏龜的。」

「還是說，所謂的『魔女』只會築牆自保？」

莉莉絲咬緊牙關，試著撐起身子。

「啧。」卡里昂輕笑，聲音透著些許不耐。

「你是在逃，用魔力築牆、用結界拉開距離，再用這層盾把自己不敢動手的事實包起來。」

最後一句，他刻意壓低聲線，像利刃劃過鐵片，刺耳又冰冷：「你太讓我失望了，莉莉絲。傳聞中的火焰，原來只剩這點溫度嗎？」

「既然你不肯醒來，那我就來幫你清醒！」

卡里昂起身，一邊往不遠處走去，一邊調整關節處的衝擊模組。

金屬撞擊的聲音在空氣中響起，清脆而刺耳，像是宣告⋯⋯

這一擊，將不再留情。

下一瞬，他驟然出擊，整個人如脫弦之箭般掠出，化作一道黑影，猛然切入她尚未重整的防線。

哪怕她會倒下、會被打殘，他也要她清醒過來。

要她自己，從恐懼中走出。

眼見攻擊直逼門面。莉莉絲反應迅速，魔力快速在身前凝結⋯⋯

但下一秒，那層結界便被卡里昂的重拳擊碎。

防線崩潰，她整個人如布偶般被震飛到訓練場的另一側，身體在地面上拖出一道長長的痕跡，揚起塵土與細碎的火花。

劇痛竄上脊背，她幾乎無法呼吸，但本能驅使她抬起手，一縷火焰在掌心竄出⋯⋯

灼熱、狂暴，如同壓抑太久的怒意，差點席捲而出。

但是，她硬生生將它收了回去。

魔力在她指尖顫動，像是不甘，又像是被恐懼強行勒住的脈搏。

卡里昂低頭，看向她微顫的手，冷笑了一聲，聲音低啞、銳利。

「我知道你不是不出手。」

「而是不敢。」

他逼近一步，莉莉絲被迫往後縮了半步。

「不是怕輸，不是怕傷人。」他低聲道：「是怕我們撐不住，是不是？」

「怕我們承受不住你的火焰。怕一放開，就會把我們燒光。」

「所以你什麼都不給，什麼都藏著，連最基本的信任也不肯。」

「那你還留在這裡幹什麼？」

他一拳砸下，莉莉絲反滾躲避。

「我們不是你的訓練模擬器，也不是給你練習膽量的假人。」

他咬緊牙關，第一次在眾人面前，毫不掩飾地吼出內心的話。

「我們是你的夥伴，莉莉絲。」

「如果你連我們都不信，那你這輩子都不會知道⋯⋯」

「你，到底有多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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