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喝甚麼?我叫人準備。」
「不用了。」
「不像以前那樣叫我的名字嗎?」
「妳不也沒有叫我的名字嗎?」
「……現在的妳,又叫甚麼名字?」
芳子輕吐雲霧,右手提起長煙管。慵懶地稍稍挪動雙腿,身上那片單薄的旗袍,根本無法掩飾她從骨子裏誘發出來的騷味。不過那樣又如何,眼前又沒有男人,芳子才不在意。
「老樣子,叫我芳子就行,晶子。」
「加倉」的真名,正是神樂坂(かぐらざか)晶子(あきこ)。明明雙方闊別經年,可是一旦話說開後,氣氛便變得親切許夕。神樂坂晶子搖搖頭,低頭抱歉道:「對不起,沿途過來均身無長物,連禮物都沒有準備。」
「不用了,大家是老朋友,能夠再見到晶子已經是最大的福氣。說起來我們有多少年沒見面了?」
晶子默默閉上雙眼,回憶前塵光影:「不記得啦,倒是當年芳子英姿颯爽,揚鞭策馬的倩影,依然歷歷在目,如同昨天發生的事。」
「哈哈哈哈哈哈哈……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妳我都不再年青,芳華已逝啊,別再談當年了行不行?」川島芳子終於願意起床,動作嬌柔得像一頭小貓。那怕是如此隨便的動作,依然盡展異常的吸引力:「坐!請坐!」
眼前這位就是叱咤風雲,為日本在戰爭中立下無數汗馬功勞的知名間諜,世所周知的川島芳子。在老朋友面前,她的眼神複雜,滿心憂鬱,卻又強作歡笑。如此細微的變化,悉數盡入神樂坂晶子眼底。
川島芳子吞雲吐霧,婉容玉音,鎖不住陰霾罩臉:「今天找我所為何事?」
「反了吧?明明是芳子有事要找我,我才會特別冒險過來。」晶子解開領口,從胸罩貼身處掏出一封信,揚手問:「為何會打探到我的行蹤?還急於叫我過來?是發生了甚麼要緊的事嗎?」
「在朝鮮和滿洲國鬧得滿城風雨,殺死好幾位日本軍官,我怎麼可能沒有收到消息呢。」
小德國人似欲有話,卻被晶子攔住。芳子認真打量二人,略微嘲笑道:「當年學校最知名的乖乖女,頂着一張天真無邪的臉蛋,如今竟然走上殺人叛國之路,真是造化弄人啊。」
晶子心中有很多話想說,最後再三凝思,只能回話道:「芳子不也是一樣,變成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的金司令嘛。」
二人之間迸出劈啪火花作,頃刻間如電石相擊,無數情感透過雙眼碰撞。芳子左手撩開幾綹亂髮,右手把煙管擱在一邊,長長地噴出一口淡淡的煙霧。待煙霧飄揚半晌,於空氣中消弭後,驟然臉有愧色道:「關於神樂坂家的事……非常抱歉,當我知道時,為時已晚,來不及出手……」
晶子雙拳猛得一緊,「嘎巴嘎巴」地抖動。不過也就只是一小會,十指便愎慢鬆開:「我知道那件事與芳子無關,真正的幕後黑手是東條(とうじょう)英機(ひでき)。」
大日本帝國陸軍大將,關東軍參謀長東條英機。每當談及此人的姓名,晶子總是耐不住性子,露出猙獰的神色。芳子看在眼內,再次抄起煙管,使勁地抽一口,企圖掩飾內心的翻騰,努力保持頭腦冷靜道:「外界只道神樂坂家遇強盜洗劫,殺盡滿門。直到收到晶子的匿名來信,才知道尚在人世。此後好幾年,芳子都只能單方面收到晶子的信件。那怕這邊一直明查暗訪,嘗試尋找晶子下落,但總是毫無消息。直到三個月前,偶然從土肥原的特務機關那邊竊取密報,知曉晶子在滿洲國那邊。」
對方口中的土肥原,自然是日軍知名的特務頭子土肥原(どいはら)賢二(けんじ)。對方乃東北情報的總負責人,過去一年爾來,晶子匿藏於滿洲國其間,便多次破壞他的計劃,殺害不少將領及特務分子。
晶子將手中那封信置於旁邊案上,平淡地說着永難磨滅的往事:「當年東條帶同憲兵暗中突襲神樂坂家,全家上下都不幸被殺,只有我及時逃出來。之後幸得先父的朋友秘密收留,並安排假身分,輾轉逃去朝鮮匿藏。後來兜兜轉轉,發生很多事,最終取道赴滿洲國,在首都新京不斷避人耳目的活下來。」
至於之後的事,二人自不必多贅。在滿洲國不斷摧毀日軍的軍事設施及補給,殺害好幾位重要的將領,成為民間傳誦的無名英雄。隨着諜報機關一步步加緊偵查,晶子的處境越來越不行,甚至被當地中國人出賣,被迫漏夜逃亡。最後收到芳子派人接濟,從密函中得悉對方人在天津,逐逃離新京,然後南下拜會這位舊同學舊朋友。
芳子直截了當問:「為何要與日本軍作對?報仇嗎?」
晶子搖首道:「單單報仇,並不能解決問題。這幾年行走太多地方,目睹太真正的人間煉獄,深深體會到這場戰爭是多麼的愚蠢與錯誤。甚麼愛國主義,甚麼民族主義,都是催生戰爭的溫床。絕不能讓一小撮主戰派把持朝綱,將國家推向毀滅的未來。」
「沒可能,如今皇軍形勢大好,多少人從戰爭中取利。像東條那類人,正是如日方中,被無數人視為大英雄。要是如今收兵終戰,那批主戰派會顏面無光,亦損害無數人的利益。更何況我的復國計劃中,還有多方需要仰仗皇軍的地方。不管如何,」
「錯就是錯,不及早糾正,只會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到時想回頭也辦不到。」
芳子眉毛一皺,似是聽出弦外之音。她陷入沉默,眼神怔怔望向遠方。惟極目盡處,皆是典雅瑰麗的磚牆。
小德國人雙眼在兜帽下,冷冷凝視二人。芳子那抹艷唇使勁地吸一口濃煙,兩對眸子終於錯開。她施施然起床,這次真正滅了長煙管內的星火,走到晶子面前。突然雙手往她身上一推,按向牆壁,整個人壓在身上:「晶子知道自己在向誰說話嗎?」
「當然是芳子,不是嗎?」
晶子那張不施粉黛的素臉上,是說不盡的蒼茫風塵,不嬌不媚的顯照出孤清桀驁。芳子嘴角扯起,弧線勾上,皮笑肉不笑。
「幸好早就屏退左右,不然晶子必會大禍臨頭。」
「放心,芳子也不想想,我這幾年的逃難生活難道是白過的嗎?」
芳子一把摟過晶子,用手指提起尖尖的下巴,朝她眨眨眼,挑逗地道:「我認識的晶子,絕不是這麼有主見的人。」
「人會成長,總會改變的。」
「可是我沒有變。」
耿直堅定的眼神,殊未落於勾魂攝魄的雙眸下。
「我知道,芳子還是念念不忘,堅持要復興滿洲國嗎?」
「那是當然的。」
晶子慢慢遞出右手,撫摸芳子那張不再嬌嫩稚氣的臉。回想年青時代種種往事,惆悵道:「我所認識的芳子,才不會止步於這麼微小的理想。」
芳子笑了,她真的笑了,開懷暢膽毫無戒備地笑出來。
「不愧是我的晶子。」
猝不及防,一襲熱唇吻來。推不開,也不願推開。一瞬間時光像是倒流回去中學時,這裏就是校園的一角,當年芳子穿着西式洋裝,長長的裙子下那對白滑大腿,大膽地在校園無人的一張,如同靈蛇般纏在晶子的袴下。純樸的華族少女,就在那天初次品嘗愉悦與羞恥交纏的刺激感。然而此地不是規舉森嚴的學園,二人也不再是荳蔻年華的少女。那時的情懷與衝動,早就一去不再復還,只能於心底泛起陣陣漪漣。
晶子最先醒覺,強行扭過臉,輕輕推開眼前人。芳子感覺不悅,卻還是狠心切斷這段虛幻的回憶,讓它回歸至腦海深處。晶子凝視芳子,嬌喘微微,認真問道:「好了,到底找我何事?不可能只是聚舊見面……做這些事吧?」
芳子霎時收拾心情,緊抿着那執拗的嘴角,抹上峻冷的臉孔問道:「晶子,有聽說過『魔女』嗎?」
晶子下意識望望身邊那位小德國人,芳子自然沒有錯過這細微的變化。她慢慢坐在旁邊的空席上道:「租界那邊的報紙可是甚囂塵上,謠傳歐洲戰線那邊出現一位騎着掃帚在天上飛來飛去的『魔女』,將德國空軍打得落花流水。敢情是外國人造的謠,畢竟戰場上創造些荒謬的英雄傳說鼓舞士氣,並不是甚麼奇怪的事。」
晶子仍然默不作聲,芳子繼續說下去:「說起來十分有趣,連支那這邊都有『魔女』在前線作亂,以神奇的手段襲擊皇軍。哎呀,支那的『魔女』,都像外國那些『魔女』一樣會魔法嗎?要是真的存在那麼厲害的力量,真希望我都能夠擁有啊。」
晶子嘴角微微一歪:「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只會在童話故事中才出現吧?」
「不,『魔女』是真正存在的,只是與傳說的有點不一樣。」
剎那間晶子倏地緊張,心臟的跳動負荷達到邊界。芳子厲眼一掃,盯向那位一直沒有露臉的小德國人:「肆意使用『魔女』的力量,單憑一己之力將駐守在滿洲國的皇軍殺個人仰馬翻。呵呵呵,真是令人羨慕呢。倘若我都有那種力量,便可以輕鬆辦到更多事。比方說,不需要再像如今這樣忍辱負重了。」
晶子腳步慢慢挪動,護在女孩面前。房間內好一段時間,只有沉悶的呼吸聲。芳子也不待對方回答,幾乎視對方為默認,自顧自說下去:「再怎麼隱瞞都沒有用,土肥原那邊幾乎摸透到晶子和魔女的情報,更重點關注。如非我及時安排人手,恐怕妳早就命喪於奉天了。」
「土肥原想取我性命?沒有那麼容易!現在的我,可沒有那麼容易送死。」
「別不要太天真了,晶子。雖然我不知道魔女有多厲害,不過皇軍高層卻高度重視。聽聞那老滑頭新近接收一批異能者,組成一支超能力部隊。每個隊員都擁有不可思議的特殊能力,企圖將超越常識與科學的力量投入戰爭中。雖然我不知道魔女有多大的本領,但總不可能天下無敵,與皇軍正面對抗吧?」
晶子突然一改話題,回歸原點質問:「說起來芳子何時動了憐憫之心,花那麼多手段千里救人?」
「真令人傷心,拯救朋友於危難之中,需要理由嗎?」
「我所知道的芳子,不是天真到做事不求回報的人。如果芳子同樣是覬覦魔女的力量,那麼請及早打消念頭吧。那種東西,絕對不如想像復美好。」
芳子微微一笑,將話題轉回去晶子身上:「晶子還是和以前一樣,甚麼事都想一個人解決,悶着頭搗弄,結果浪費時間。難道還未醒悟嗎?任妳如何奮鬥,拚了那麼多年,於大局而言都只是不痛不癢,根本無法終結戰爭。」
晶子沒有否認,臉上一紅:「對哦,我腦袋沒有芳子那麼好,有甚麼辦法?我辦不到,難道妳辦得到嗎?」
「當然辦得到啊。」芳子一瞬間,露出貪婪的表情:「換着是我擁有魔女的力量,復辟大清絕非是夢!橫掃皇軍更不在話下!」
晶子傻眼,差點以為自己幻聽。
「晶子太天真了,就算擁有力量,卻也不懂得如何使用力量。一個人像瞎子般誅殺主戰派的人,殺再多都影響不了大局,主戰派決不會因此而放棄戰爭。無人會這麼笨,白白放棄到手的肥肉。就算過程中受點傷痛,只要不是太過份,咬咬牙便忍耐過去。不過如果出現比他更強大的力量,一旦打不過對方,縱然萬般不情願,也不得不放棄。」
誰拳頭大誰最惡,戰爭勝負從來由強者來主宰。
「具體意思是?芳子想從我身上奪走魔女力量。」
「哈哈哈,這麼一說,不就承認晶子身上擁有魔女的力量嗎?」
「妳——」
「好了,別鬧了。區區魔女之力再強,還不足以左右一場世界性的戰爭。」芳子雙手抱在胸前,站起來正視晶子,眸子內煥發一種異光:「最近遇見一位很有意思的人,向我透露一件驚天的情報。如果成功的話,絕對可以讓日本……不,全世界所有人放棄戰爭!」
儘管芳子聲言對魔女的力量沒興趣,然而她卻又渴求另一個更不可思議的力量。晶子對此半信半疑,芳子發出極具魅惑與自信的聲音鼓動道:「只要依從我的計劃,不單止日本,以至世界各國列強均不敢再發動戰爭。我可以令滿人再度變得強大,晶子也能夠報仇雪恨!」
「沒可能,哪有這麼誇張?如果真有這麼厲害的美事,芳子早就獨佔獨享,怎麼會預留給我呢?」
「哎呀,晶子都學會懷疑別人的好意呢,太令人傷心了。」芳子半瞇起雙眼道:「實不相瞞,土肥原那滑頭一直都派人監視住我。名義上我是此處老闆,實際上是被監視的人質,沒辦法隨便離開天津自由行動。然而我不想放棄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又不願意假託他人,只好拜託最信任的晶子幫忙了。」
「怎麼知道我會同意?」
「正如我剛才所言,事成後對晶子都有好處。與其持續浪費那個甚麼魔女的力量,漫無目的進行不痛不癢的襲擊,倒不如依我的計劃直搗黃龍,取得足以顛覆戰局的力量,一口氣抹消世上所有戰爭,幹出一番大事。」
「即使芳子說得天花亂墜,都無法取信於人,好歹給我說明一下計劃詳情。」
「不行,事關機密。如果晶子不同意,我就不會說半隻字。但是我可以保證,這個計劃絕對可以實現妳我的願望。」
晶子思索時,背後的小德國人突然開口質問:「川島小姐的願望,真的是讓族人復國嗎?」
「亞加米拉!」
萬萬料不到,一直站立不說話的小德國人,居然是小女孩,嗓音還非常美妙動聽。她示意晶子退開,主動走到芳子面前。芳子無所畏懼,昂首挺胸,向對方道明本心。
「驅逐皇軍,復興真正的清國。」
「……那是不可能的。」
「不,絕對有可能。」
晶子聽罷,露出哀傷的神情。芳子指責自己徒勞多年而未竟其功,她本人不也是同樣處境嗎?這位滿洲公主,直到今天仍然在造着復興家國的夢想。為此忍辱負重多年,在日本人面前當一條聽話的母狗,協助他們犯下無數罪孽。縱使那樣又如何?皇軍只是把她視為便利的工具人,整個滿洲國仍然被日本國牢牢掌控,壓根不得自由。距離目標仍然相當渺茫,見不到一絲一毫的希望。
別說芳子,一旦置換角度,晶子也不會承認自己的復仇無望。那末一直以來堅持至今的人生,豈不是一場荒謬的笑話。
「聽上去不像是謊話……但是也不是完全的真話。妳的野心,大得令人可怕。」
不知何解,聽到小女孩的話,芳子緊抿着嘴唇,眸子中閃爍過一絲狠毒,不置可否。
「不過那些事都與我無關。」對方又問:「妳真的可以實現晶子的心願嗎?不會背叛晶子嗎?」
「當然,我沒打算背叛晶子。」
「只有這句說話才是真話啊。」
女孩點點頭,雙手緩緩撥開頭罩。目睹她的尊容,連一臉淡定的川島芳子,都不禁倒抽一口氣,無意識間倒退半步。
女孩子外表似是八、九歲左右,明顯擁有不屬於人類的五官:菱形瞳孔中閃爍着白色異光、左右尖銳雙耳、一頭棕綠色帶光的長髮。在室內的燈光下,皮膚泛起詭譎的鱗光。一條尾巴自袍下撥出,拖曳於地上。
「我乃『變幻』之魔女,亞加米拉(Agamira)。」彷彿有着一股攝魂之力,展露出非人的外表後,亞加米拉迫近川島芳子道:「假如真的能夠實現晶子的夢想,我便同意協助妳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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