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畫 As in a Painting - 映照

江以瀲只感覺自己做了很長、很長的夢。

他看見了自己。那時候的他看上去還是個小孩，又一次代替師父下山採買一些生活必需品。

久違的下山來到沂都，他仍舊對所有事都很感興趣。他繞去看了以前乞討的街道，和當時幫助過他的攤商們閒話家常，聽聽最近又有什麼新的江湖傳言，還跑到市中心的市集亂逛了一圈。

天氣有些陰，烏雲密布的，攤販們討論著要是待會下雨，今天一整天就又白出來了。

他逛得正入迷，有位看上去財大氣粗的富人也走進這個市集，他先是斜睇了眼江以瀲，把人擠開後，伸手挑著攤架上的水果。

「這果子也配賣這個價？」那位富人把水果湊近眼前，聞了聞後又一臉嫌棄的丟回攤上：「這都是昨日剩的吧？給我翻點新鮮的上來。」

他一邊說著，一邊動手翻著攤上的水果堆，一些水果因為他的動作掉到了地上。

攤主見狀連忙蹲到地上撿水果。江以瀲皺著眉頭，瞪了對方一眼。

富人注意到了江以瀲的視線，不屑的哼了一聲，接著便繼續伸手翻找水果：「連點像樣的水果都沒有，還敢出來擺攤？」

那人一邊說著一邊張嘴咬了一口水果：「哎呀！呸呸呸！」

他往一旁吐了出來，水果的殘渣噴濺到了江以瀲的衣襬，他後退了一大步。

周圍的人注意到了動靜，紛紛看了過來，卻沒人敢貿然出手相助。

「唉，客官，您還沒付錢呀！」攤主趕緊站起身，擋在江以瀲前方。

「這種難吃的東西，是哪個山溝裡冒出來的貨？」那富人把水果丟往攤主臉上：「賣這種垃圾，還好意思跟爺收錢？」

「唉喲！」攤主摀著鼻子，跌坐到地上。

江以瀲看著眼前的一切，伸手摸向一旁麵攤擺著的長凳。

「所以這位爺，方才是在吃……」他雙手拖著凳子，抬起腳跨過倒在地上的攤主。他抬起頭看向富人，視線卻像透過對方，看見了後面的天空。

午後的陽光彷彿要衝破烏雲似的，掙扎著想透出光線。

「垃圾嗎？」他把剛才沒說的話接著說完，接著便舉起凳子，用盡全身力量甩到富人的身上，那富人被他突如其來的一擊打到了地上，抬起手想要擋住江以瀲的下一個動作。

卻沒想到江以瀲抬起腳，踩在了那人的手臂上，他痛得大叫出聲。江以瀲只是低下身，撿起一顆被弄到地上的水果，塞進那富人的嘴裡。

「你們在做什麼？」

江以瀲將目光自年幼的自己和富人的身上移開，轉向聲音的來源。

那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孩童，看上去大約十歲，不比正一腳踩在富人頭上的江以瀲大多少。

一旁的群眾議論紛紛，說著翟王爺的兒子來了，有人來幫他們了。

他看不清那孩童的臉，只記得他一身黛綠衣袍，站得筆直，甚至連那稚嫩的聲音都好聽的令人懷念。

當年的江以瀲也沒看清莫北涼的臉，因為那時一道陽光正巧落在他身上，把他亮得看不清事。

江以瀲回過頭，看著被陽光照亮的自己。

這麼多年過去，他終於明白，莫北涼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像陽光終於衝破烏雲，映照在大地，強烈卻溫暖。

睜開眼，江以瀲看著陌生的環境。

張望著四周，他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也不確定白塵的安危。

江以瀲下意識想撐起身子，卻發現左手被壓住。他這才發現有個人趴在他的床沿邊睡著了。

言姑娘？

江以瀲看著對方那熟悉的紋飾和髮帶，心裡這麼想著。

看來我被送到韶華了，但老白……

他試著回想暈過去以前的事。

他記得自己和白塵進了螣影的密室，回過頭時，突然發現自己站在那個雨夜裡。他看見莫北涼不知為何停下來，留在雨中看著他，但眼裡透著淡淡的遺憾，接著，他拿起一罐毒藥就要往嘴裡灌。

江以瀲衝上前拍開莫北涼的手，想要掰開他的嘴、把他剛吞進去的毒藥挖出來，卻被莫北涼一把握住了手腕。

「來不及了，以瀲。」江以瀲手上的傘落在身後，雨越下越大。

莫北涼只是輕飄飄地說著，好像來不及的不是他的性命。

「為什麼……？」江以瀲只感覺自己快喘不過氣，他拼命的從喉間發出聲音。雨水滴落在他臉上，他分不清滑落臉頰的究竟是什麼。

莫北涼只是低下頭，又看了一眼毒藥。

「我不想變成寄軀。」他說的很小聲，幾乎快淹沒在雨聲中。

江以瀲伸手想擦去他臉上的雨水，卻無濟於事。

莫北涼輕輕拉著他的手，放到自己的頸部。

「對不起。」他從懷中掏出一枚銅錢，塞進江以瀲的腰間：「若你能擲出正面，就做你想做的事，好嗎？」

江以瀲雙手顫抖的攬著他的脖子，泣不成聲。

「答應我，以瀲。」莫北涼只是輕輕一笑，伸手撫著江以瀲的臉，用拇指擦去他不斷掉落的眼淚。

「答應我，以瀲。」

他側過頭，靠著莫北涼的手心，點了點頭。

再後來的……他用力閉上眼，不願繼續回想。

「唔……」床邊的言雙動了一下，江以瀲轉頭看了他一眼，放輕了動作。

彷彿察覺到他的視線般，言雙揉著眼睛坐了起來。看到江以瀲清醒地看著自己，他瞪大雙眼：「江姑娘？你終於醒了！」

他連忙站起身，慌張地說道：「先去倒杯水給你喝。」

江以瀲伸手抓住對方的手腕，聲音有些沙啞：「別忙了。」

他拉著人坐到床邊，稍作停頓，才問：「這裡是韶華？」

言雙點了點頭。他又問：「那……白塵呢？」

「他沒事，江姑娘不用擔心，師父說他身上的傷不重，所以送你來後就下山了。」言雙轉述著他從凌云那聽來的說詞，像是害怕江以瀲不相信似的，他安撫般的拍了拍江以瀲的手背，又補充道：「他有說，等你醒了就來接你。」

被言雙用一種對待迷路兒童的方式安慰著，讓他忍不住笑出聲：「啊……抱歉，謝謝你。」

「不過言姑娘，你的手怎麼了，是那天的傀儡嗎？」方才拉著對方時江以瀲就注意到了，言雙的手比起上次在客棧見到時多了一些傷痕。

「啊，不是……」言雙雙手交疊著，無意識的摸著自己的傷口。他大略跟江以瀲說了竹林那日的白塵，以及後來他們回到韶華後，自己是如何努力想練功的事。

聞言，江以瀲露出笑容：「言姑娘真的像個大俠呢。」

「別笑我了﹗」言雙紅著臉，低下頭，額頭輕輕撞了一下床板。

「我說認真的。」江以瀲伸出手像是想拍拍對方的頭，卻停留在半空中，後又收回。

言雙抬起頭，只看見江以瀲仍舊帶著笑意，眼神中卻有種淡淡的，說不出的捨不得。

他看不懂，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懂，只好問道：「那……江姑娘，你這傷是怎麼來的呀？」

江以瀲抬手，指尖輕輕碰了碰自己的傷口：「我中了幻術。」

「幻術？」

「我猜，是讓人看見……最遺憾那刻的幻術。」他沉默了一陣，聲音很輕，像是害怕驚擾了什麼：「我看見我的愛人在雨中……等我。」

「感覺好美呀，所以你才會沉浸在幻術裡嗎？」言雙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嚮往。

但江以瀲的臉上卻沒有出現他想像中的幸福神情，只是遺憾，很深、很深的遺憾。

言雙感覺再多看一眼都會被吞噬，連忙別開了眼。

「不……」江以瀲輕輕地搖了搖頭：「看見他的那刻，我就知道我中幻術了，只是我……想再多看他一眼。」

「哪怕那只是我腦海中的他、哪怕我知道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說這句話時，眼神溫柔的落在言雙身上，語氣輕柔的像一陣風吹過，甚至嘴角還帶著淡淡的笑。但言雙卻感覺自己會被那陣風穿透，忍不住想要逃跑。

「只是我也知道，若繼續沉浸在幻境中，我和白塵可能都會死在那。」他突然莞爾一笑，彷彿只是在說某個話本，而不是自己剛經歷過的事：「但還是不小心受傷了。」

「江姑娘，你的愛人不是白公子嗎？」言雙露出疑惑的表情問道。

「才不是！」江以瀲皺起眉頭，伸手捂住嘴，好像受了天大的驚嚇：「我跟他只是很好的朋友，我師父和他的爹也是很好的朋友。」

江以瀲擺了擺手，像是在強調。

「好吧……」言雙氣餒地垂下頭，又問道：「那江姑娘，你知道為什麼那日白公子要把我趕走嗎？」

言雙問得很小聲，像是害怕聽見答案。

江以瀲看著對方，越發覺得可愛：「因為你還小吧。」

「我已經十四歲了！」言雙氣鼓鼓的說著，音量也不自覺大了起來。

江以瀲忍俊不禁，忍不住又想逗逗對方：「嗯！十四歲很大了，再過兩年都能談婚論嫁了。」

也可以親手殺死自己的愛人。

江以瀲在心中嘲笑了自己一番。

「江姑娘真的快別取笑我啦！」言雙捂著臉，趴到床邊。

「還笑得出來，看來你這傷好得差不多了？」

「師父！」言雙看見來人，趕緊收起笑容。

「感謝前輩……」江以瀲本想下床行禮，卻被洛冉制止。

「你還沒痊癒，這麼急著道謝做什麼？你還得待在這休養幾日，晚點我會讓人送藥進來。」洛冉抓過對方的手，替他把脈。

方才他在門外聽見言雙的笑聲，雖然江以瀲說話沒個正形，但自竹林那日後，他便不見自己這徒弟如此輕鬆的模樣，這也讓他忍不住對江以瀲有了幾分好感。

江以瀲抬頭看見言雙探究的神情，知道對方還在在意那日的事，於是又說道：「白塵那日大概是害怕自己護不住你們，才要你們先走的。」

「如果我武功再好一點，是不是就不會拖累他了？」言雙又問，聲音聽起來多了幾分失落。

「當然不是。」江以瀲想也沒想的回答。

洛冉抬眼看了他一眼，發現他神情認真，不像只是為了安慰言雙才說的。

「白塵他小時候目睹門派慘遭屠戮，所以才會要你們快走。他總覺得要是自己再強一點、再認真練一點功，或許就可以保住他爹……」

言雙疑惑的看向說了一半就停下來的江以瀲，卻發現對方直勾勾的盯著洛冉。

洛冉表面上風平浪靜，替江以瀲把脈的手卻不自覺地用力，仔細看還會發現他的手止不住的顫抖著。

江以瀲雖然吃痛，卻沒有收回手，只是輕聲詢問：「前輩？」

洛冉微微一顫，有些遲疑地開口問道：「他爹……他爹的名字是什麼？」

江以瀲罕見地露出錯愕神色，像是不確定自己該不該開口，但最終仍輕聲答道：「白凡。」

洛冉倒抽一口氣，猛地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房間。

見狀，江以瀲轉頭示意言雙快追上去，神情中帶著一絲歉意。

言雙雖然搞不懂發生了什麼，但還是快步追上洛冉。

房內又剩下江以瀲一人。

他低頭看向自己被掐紅了的、隱隱作痛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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