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做了惡夢。
無處不在的紅霧纏上我的手腳,冰冷而黏膩,被碰到的地方又癢又痛,還間接影響心情讓我變得暴躁。紅霧裡出現了芮妮,她邊哭邊笑殺死了那些我不記得名字的同學,最後用怨毒的眼神看著我開槍自盡,紅霧帶走了她;在芮妮之後出現的是蘿絲和威廉,他們已經成了兩具腐爛的屍體,手牽著手,混濁的眼珠不住的往我這裡看,紅霧吞沒了他們的身影;接下來是湯瑪士,年幼的、喜歡下棋的湯瑪士,他的皮膚是灰白色的,手裡拿著一枚骨骸做的西洋棋士兵,僵立在霧裡,紅霧隱沒了他。
我站在霧裡,無助地看著海爾鎮死著的面容一個個在紅霧裡閃現又消失,動彈不得、束手無策。我記不得他們的名字,卻記得臉,我從沒意識到自己記得每個人的模樣,直到此時此刻。
「不。」我低聲呢喃,卻沒傳出任何聲音。
我知道最後會是誰,在所有人的臉都閃過一遍後,只剩下他還沒出現。
我等待著,他會來的,沒理由所有人都來了卻不見他。
然後他來了。
和我記憶裡不同,爸已經嚴重腐爛。
膨脹的屍身繃緊了本來合身的襯衫,米粒大小的蛆蟲自黝黑的眼窩掉出,一隻手掌爛得見骨,心窩的空洞一片漆黑、宛若虛無。
不想看了,可我無法移動身體,自然也無法移開目光。
他朝我走來,一具屍體,他的屍體。
他終於到了我面前,我們之間只剩下幾公分的距離,強烈的惡臭湧入鼻腔,讓我想吐。他一隻眼睛沒了,另一隻又濁又白,照理來講什麼都看不見,可他在看我,透過我的眼睛直視我的內在,像望進敞開的門一樣容易。
他囁嚅著,沒有下唇的嘴說著什麼,但我沒聽見。
紅霧隔絕了聲音。
他發現了我聽不見,於是靠了上來,冰冷發臭的肉身直接貼著我的身體,我試著壓下反胃和噁心,告訴自己這全是夢,感覺很真實但還是夢,快點醒來就沒事了。
他在我耳畔呢喃,這次我聽清楚了,他說的話。
「都、是、你、的、錯。」
然後他說了我的名字,不是柔伊、若娜或其他假名,而是我真正的名字,五歲之後就不曾再用過的名字。我起了一陣雞皮疙瘩,記憶裡從沒聽過他喊我的名字,離開王家前或離開王家後都是,他從來沒喊握我的名字,一次也沒有。
在今天之前,我已經忘了那個名字,直到他喊出來。
「都、是、你、的、錯。」
夢境結束了,驟然爆烈的霧氣遮住了我的眼和耳,把我丟回現實世界。
床上,大汗淋漓,手機設定的鬧鐘正響著。每天早晨被鬧鐘叫起都生不如死,只有今天,我慶幸自己設了鬧鐘。關掉鬧鐘,我坐在床上按著太陽穴,夢境留下的感覺太鮮明,我幾乎想召來聖力好清除霧氣留在皮膚上的黏膩感。
「我的名字……」
在夢中,爸喊了我的名字,但一醒來就忘了。
也好,記著那名字沒有用處,我早就丟了那個身分,沒打算撿回來用。
我換上制服,一顆顆扣上扣子,在鏡子前刷牙洗臉,一抬頭,卻看到了爛了一半的爸的臉,惡狠狠地瞪著我。
呼吸停了一瞬,接著我快速的誦唸禱詞,試圖用聖力洗掉鬼魂。我沒見過鬼魂,但某方面而言我認為鬼魂存在,畢竟女巫、狼人和吸血鬼都是真實存在的,世界上有鬼並不令人驚訝。
問題是他沒有消失,所以我知道,那不是鬼。
壯著膽子回頭,果然,我背後空無一物。
看鏡子,鏡子裡也沒有任何東西。
「我一定是瘋了……」
高高的綁起頭髮束成一個包頭,一如往常準備著上學兼上班該準備的物品,我忽然想把聖力匕首帶進班上。這把匕首的真實力量被刀鞘減低不少,可依然會讓超自然生物感到難受,貼身帶著它會讓我的皮膚燙的像有火把在旁邊烤,可今天我寧願忍受宛如火燒的痛苦也想把它帶進教室。
「就一次。」
在腰後裝備上匕首的感覺很難過,腰上的皮膚又燙又痛,可心裡卻產生了無比的安全感。就算沒有聖力,這把匕首依舊鋒利,只要妥善使用,就能夠為我帶來安全上的保障。
真痛啊。
「該走了。」
在宿舍見到安蘇雅後,她馬上對著我大吼大叫,內容好像是什麼縮水的毛衣還內衣。我讓她的尖銳叫罵流過耳畔,像站在小溪裡任憑流水穿過我的腳趾間,不帶情感的等他發洩完畢。
「……下次再這樣做,我絕對饒不了你!」
「對不起,我錯了。」鞠躬四十五度角,用最謙卑的口吻當著宿舍裡所有正要離開的菁英班學生的面低聲下氣,如果安蘇雅得理不饒人,她的名聲將會一落千丈,我對此喜聞樂見。不過她的名聲本來就很糟糕了,加上這一條也不會有所改變。
「比狗還沒用的傢伙……」她把裝著平板電腦的包包甩給我:「記住,在工作時間不許進食,別懈怠了你的工作!」
「我知道了。」
不去管其他人的閒言閒語或者某些非人學生投來的驚恐視線,我努力維持平時的形象,一個沉默寡言、不出風頭的路人甲。
安蘇雅自己去吃了早餐,她的形單影隻引來了其他人好奇的視線。本來每天早上她和威廉都會在同一時間出現點同樣的早餐,可今天卻只有她一人,還點了平時絕不會點的黑咖啡。
我原本會在這家店點份烤土司配果醬填肚子,但現在不行。雖然感到惱怒,但根據我之前在網路上查到的資料,其他保鑣好像真的不會在工作時間內進食,但他們的工作時間沒我這麼長。
早上被鏡中幻影嚇個半死導致我直接忘了吃早餐,現在我必須等安蘇雅去進行她的聲樂課才有辦法偷閒吃個東西。
菁英班主打的個人創意課程和必須自己選擇的外語課我都沒選,學校也像是忘了一樣,一次都沒來催過我,所以這四堂課是我的休息時間。加上安蘇雅每天都會在戲劇社裡留三小時,無形中我多了很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
這也是我沒有太嚴厲的反對安蘇雅的禁令的原因,反正有休息時間,在休息時間吃點東西就好。
第一堂課需要分組,討論在現代社會需要滿足什麼條件才能創造出獨裁社會,現代的制度又有哪些防止獨裁重來的規範。安蘇雅一如往常在鐘聲響起的剎那間才進入教室,我已經習慣每天都差點遲到了。
今天老師晚到,否則平常課程早就開始了。其他人都分好組,只剩下兩個位置,我把椅子拖到卡蘿拉旁邊,華萊士鼻子抽了抽沒說什麼。他之前說過好幾次要我去安蘇雅他們那桌,我全都當沒聽見,最後他就放棄了。
我小心地讓匕首的鞘藏在外套底下,要是被老師發現,搞不好會被退學。
「你可不可以坐遠一點?」剛分完組,安蘇雅便對同組的威廉說道,她的音量之大,讓所有人都對她側目。
其他人臉上紛紛露出好奇或驚訝的表情,要知道,安蘇雅以前從來沒對威廉大小聲過,他是這個班上唯一不會被她嫌棄的人,連尤金妮都曾被安蘇雅數落,因此今天的情況對其他人來說很奇異。
「怎麼了啊?」卡蘿拉低聲問我:「他們吵架了嗎?」
「我不清楚。」我制式化的回應。
卡蘿拉對我的回答嗤之以鼻:「怎麼可能?你一天二十四小時都跟在安蘇雅身邊。」
「我不能妄議雇主的私事,還有,我的工作時間並非一天二十四小時。」
「你在這方面真的很無趣。」卡蘿拉說完便把視線轉回安蘇雅和威廉身上,就像在看肥皂劇。
威廉道:「這就是我的位置,安蘇雅,還是你要換位置?」
「為什麼是我換?做錯事的明明是你!」
「我說了我沒有──」威廉留意到他們成了所有人的焦點,說到一半的話硬生生停住:「安蘇雅,你冷靜一點。」
碰,火花點燃,對安蘇雅這種人來說,「冷靜一點」就像往火焰裡潑了一桶汽油,她頓時暴怒。
「冷靜一點?你怎麼敢叫我冷靜一點?你有什麼資格?」安蘇雅氣得踢開椅子,發出很大的聲響:「對!我就是不理智、我就是生氣!我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威廉是個道貌岸然的廢物!」
嗚啊──所有人的反應都顯現在臉上,大家很有默契地保持沉默,看威廉出醜。超自然生物們不介意看安蘇雅發瘋與威廉大吵、尤金妮的性格讓她無法安撫兩人的情緒、我嘛……算了。總之,教室成了他們的舞台,同學們看著大戲上演,安蘇雅越吵越大聲。
「我……」
「你怎麼可以這麼對我!我哪裡做錯了你說啊!」
「我就是不喜歡你這樣!」威廉在桌上重重一拍大吼道,大家都震了一下:「你總是按照自己的要求來安排一切,不顧我的想法!我說了我只是需要自己的空間,你一直跟著我讓我快窒息了!我沒辦法向朋友介紹你,你讓我很丟臉!你大吼大叫、好像所有人都欠了你一樣;你把自己當成公主,我們所有人都是你的臣下!不停的頤指氣使頤指氣使我已經快發瘋了!每天見到你都想逃、每條訊息都想無視、聽到你的聲音就覺得累、你碰我的時候我只想甩開!已經十八歲了卻還像八歲、你被寵壞了!我以為我可以改變你、我以為你會成熟一些,我錯了!你昨天說要分手,好啊!我們就分手吧!我受夠了!我值得更好的!」
教室裡鴉雀無聲,好好先生威廉的爆發讓所有人無言以對,都說平時脾氣越好的人發飆起來越可怕,今天總算是見識到了。
安蘇雅顯然也沒想到威廉的溫和底下還藏有如此暴烈的一面,她愣住了,然後那雙美麗至極的眼眸中湧出淚水,順著眼角往下流,無辜的好像所有的過錯都該被算在威廉頭上。
她轉身走向教室的門,她要離開。
等等,她離開的話我也得跟著欸,這樣我就少上一堂課了,我的進度嚴重落後,一堂課都不該落下,我得想辦法讓她留在這裡才行。
「安蘇雅!」我是教室裡唯一呼喊的人,真尷尬:「安蘇雅等等!」
「你給我留在這裡!」安蘇雅怒道。
我起身快速的越過她擋在門前:「現在是上課時間──」
下一秒,我下意識的抓住了安蘇雅的手──她朝我揮來的手。
她想打我巴掌。
她再度愣住了,同時愣住的還有我。
她想打我,安蘇雅,她居然想賞我巴掌。
「你竟敢、你竟敢──」她尖叫:「你她媽一個連傭人都算不上的窮鬼居然敢碰我!」
她抓起身邊所有能抓到的東西砸向我,書籍、文具,她甚至還把手上的長夾都砸了過來。
我閃都沒閃,任由那些東西砸在我身上。
要是我躲了,她會更生氣吧,她會離開教室然後我就沒辦法上課了。
我舉起手護住了頭部和胸部、縮緊腹部,我好歹是被使徒暴打過的人,這點疼痛算不了什麼,真的。
所以我無法解釋為什麼自己會如此痛苦,心在流淚,好想離開、好想打回去。
可我只能在這裡承受,安靜的,像座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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