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那之後,我並不知道苦痛之筆去了哪裡、被用來做什麼。一來是「安托亞」交給了我新的任務,二來是我也沒有管道能得知後續的消息。不過我知道自己在她的計畫中只是一枚有利用價值的棋子,安托亞隨時都可以拋下或出賣我。因為在交付了「苦痛之筆」後,基本上我就沒有被安排更慎重的任務。他們頂多讓我跑腿送東西、和某些安排好的人見面等等,我知道它們根本就無足輕重。
當然我這麼寫下來,代表我終究還是知道「苦痛之筆」被用來做什麼事、也明白了在這背後隱藏的超自然力量與人類社會的迂腐。但是這一切對當時的我來說,遠沒有讓里沙復活來得重要。
然後,那一天終於到了。
「長谷川先生,有要事相談。請您於十二月二十三日的十九時抵達桃園市的賽西爾酒店,前台會為您提供房號。地址為...」
收到簡訊的當下,我馬上就明白這次要談的會是關於里沙復活的具體內容。之前無論是「安托亞」或是「午夜先生」,他們在訊息中都不會告訴我話題的重要性,只是提供我地點與時間。
上次會面中,安托亞提到我需要里沙的遺物與照片,為此我還特地排開工作回去日本老家一趟。雖然是用了藉口,不過重新回到伯父伯母家依然讓我忐忑不安。當年我沒辦法正面迎接他們喪女的情緒,多年之後卻要瞞著兩位至親、讓死去的女兒復活,這怎麼想都很諷刺。
「哎呀,很久沒有見了,祐人。謝謝你每年都還是記得我們和里沙。」
在熟悉的客廳坐下後,伊藤先生親切地說。
他的頭髮已經幾乎全變成灰白色,面容也比我印象中蒼老了很多。皺紋和斑點交錯地爬滿他的皮膚,手上的血管也清晰可見。里沙去世前,夫妻兩人明明那麼健康、和樂;伊藤先生也總是讓我感覺堅毅強壯,然而此刻坐在面前的只是一個走向衰敗的肉體空殼。
「哪裡,伯父伯母兩個也都很健康,真是太好了。」
「身體早就不行了,前些日子才剛從醫院回來而已。」
在我們談話間,伊藤太太端來了配茶用的點心。依然是小時候我和里沙喜歡的「最中」(一種薄皮的日式甜點),裡面放了小塊的麻糬和紅豆泥。她用一個大盤子裝了五個擺放整齊,再另外拿小盤子裝了一個、走到客廳旁的角落。
「祐人來看妳了,一起吃吧。」
那裡擺放著供奉里沙部分骨灰的神桌。不像一般那樣漆黑肅穆,桌上整齊地擺著幾幅里沙的照片、鮮花與香爐。
那是我此行的目標之一。
「祐人,待會也上個香吧,她知道一定會很開心的。」
「當然,伯母。」
如果里沙知道我即將要做的事情,會不會認為我太過瘋狂呢?即便兇手已經伏法,可是也改變不了她孤身一人死在異鄉的事實。想到死前那個混蛋如何在反抗下用菸灰缸砸中里沙的頭,然後將繩索套上她細嫩的脖頸,就讓我體內的情緒再次翻湧起來。窒息而死是非常痛苦的過程,完全失去意識可能需要二十秒左右;期間受害者可能會不斷扭動、摳和抓,甚至在身體上留下爪痕、弄傷指甲,更嚴重還會因為腦損傷而失禁。
我記憶中的里沙非常漂亮、溫柔、甜美,絕對不是在那個人渣胯下扭曲的肉塊,也不是在荒地中被挖出來的森森白骨。
直到寫下故事的如今,我依舊不願意接受她死亡的那個畫面。可能想要讓她復活,也是希望記憶中那個美好的里沙能夠一掃我心中不堪的想像。
「伯父、伯母,今天來府上拜訪除了探望你們兩位,也是有其他原因需要你們幫忙。」
我一邊說著荒唐、誇張的藉口,一邊看向里沙的神桌。那個地方不是她的歸所,因為我知道人類死亡後並不會無端滯留於世界。「安托亞」說過,任何生命體的逝去都是難以逆轉的過程;象徵客觀存在的「肉體」一旦開始消亡、「死」就是必然的結果,而隨著存在的消滅,人類所稱的「靈魂」就無法再與肉體連結。
『長谷川先生,姑且可以這麼說。這個世界中你認識的、名為「伊藤里沙」的存在已經永遠地消失了,未來我們要舉行的儀式縱然可以將過去與肉體聯繫的「意念」喚回、重塑一個可供依附的軀殼,她也不會真正成為過去的那個「伊藤里沙」。即便如此,你還是想要繼續下去嗎?』
當時我的答案是肯定的,如今這個答案也沒有改變。
「很多年過去了,我還是希望能夠陪伴在里沙身邊。如果你們願意成全我,還請允許我帶走一部份她的遺物。」
剛才我說了很多自己聽起來都不相信的藉口。因為工作外派不會回來日本、身體檢查的結果不樂觀、對里沙的思念有增無減等等,它們都只是用來遮蔽目標的障眼法。而伯父伯母也如我預期的那樣,靜靜地聽著我把話說完、並且繼續保持沉默。
「我想...」
「祐人啊,我們從小看著你長大,覺得你就像我們的兒子。」打破沉默的是伊藤先生,我讀不懂他蒼老的臉上顯露的表情是什麼。
「里沙也已經離開很久了。就算心中有多不願意,時間還是會讓人接受現實。我們兩個沒有特別的宗教信仰,遺物擺在那裡也從剛開始的不想遺忘、到如今成為生活的一部份。謝謝你在這麼多年後,還是惦記著我們家女兒;如果多一個人能記得她的美好,也許也是一種好事吧。」
伊藤先生拍拍妻子,示意她去準備物品。
「你剛才說需要她的照片、用品和衣物,我們之前正好整理出了一部份。本來是打算帶去墓地那邊火化,不過如果你願意接手也很好。」
「謝謝伯父。」
接著他轉頭目送妻子的身影消失在樓梯轉角,甚至停下來聽對方的腳步聲。在確認客廳中只剩下我們二人後,伊藤先生臉上的嚴肅甚至撫平了一部份皺紋:「祐人,如果你打算碰觸什麼忌諱,最好現在就給我停下來。」
我對他的反應很驚訝。
「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
「我看不出來你是不是在撒謊、也不願意懷疑幾乎像兒子一樣的你,拿走里沙的遺物若是為了碰觸人理之外的事情,你現在就停下來不要繼續了。」
「伯父,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老人的表情從嚴肅轉為焦慮,還有一點悲傷。
「有些事情是我們絕對不可以接觸的,你懂我在說什麼嗎,祐人?」
這次我沒有回答。
「你身...」
然後樓梯處傳來的腳步聲打斷了這段談話,伊藤太太捧著一個小紙箱走下來,裡面裝著的應該就是整理好的遺物吧。她似乎沒有發現場面產生了變化,自顧自地又坐回原位。
「就像剛剛老頭子說的一樣,這些東西讓你帶著紀念她,也許會比燒掉更好吧。里沙要是知道有這麼在乎她的人在,應該也會開心的吧。」
在一些社交性的閒談後,他們送我出門、伊藤先生則主動跟著我走到車旁。
「祐人,跟我保證你不會接觸什麼不妙禁忌。」
老人用手抵著車頂、將頭伸入窗內,雙目在陰影中炯炯有神。
「我不會的,伯父,希望你別擔心。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你要跟我說這些。」
伊藤先生的表情似乎很猶豫,接下來要說的話讓他難以啟齒。
「我…可以聞到氣味,它們通常都出現在靈異事件附近。混合著硫磺的臭味、燃燒的雪松、肉桂之類的,而你身上就有那種味道。」
我再次感到驚訝,曾經聽過人們有陰陽眼,但是能透過嗅覺感知到超自然是我前所未聞的。而且更重要的是,「安托亞」曾經提過她利用儀式改造人體、讓他們能更強壯和長壽。她說那些嘗試都沒有真正成功,但是造就了一種「獨特的血脈」,讓他們對超自然事物更敏感。
「祐人,雖然氣味比較淡,不過你確定沒有招惹上什麼東西嗎?」
「放心吧,伯父。一切都很平安,謝謝你關心。」
原本計畫能夠趁著伯父伯母忙碌時替換掉里沙的骨灰,但是拿到更多遺物也是一種收穫。「安托亞」說儀式發起者的執念會影響結果,遺物只是產生加成效果而已,所以應該沒問題的。
況且我也準備好備用方案。
「長谷川先生,歡迎你。」
這次見面只有「安托亞」一個人待在房間,以往共同出入的「銀座和光」和「午夜先生」都不在。約定的場所依舊非常豪華,這種高級房間肯定要價不菲、就算是我過去的薪資條件也很難負擔吧。
她似乎讀出我的想法:「他們兩個都有各自的任務要處理,一部分也關於你的儀式。」
果然是這樣,「儀式」終於要舉行了。
安托亞給了我一個具體的時間,儀式的舉行地點預計在新北市蘆洲區一個已經廢棄的國中校地裡。她說我們不用擔心被發現,因為那裡已經準備進行拆除工作、四周環繞圍欄。安托亞表示自己有能力避開所有的電子監控系統,所以我們可以放心進行。
她同時也大致跟我說明儀式的流程:
首先,安托亞和她的同夥會在地面上畫出舉行儀式用的魔法陣。他們使用的塗料也很獨特,在平常的油漆中添加了一些常聽見的魔法素材、像是硃砂、角閃石、輝長石、黏土、檀木、龍骨粉、竹炭的混合粉末。它們都需要在特定的地點被收集,並且在研磨的過程就要加入超自然力量。
然後儀式場地還需要兩種東西影響環境:特別調製的精油,還有熏香。
「那個熏香尤其難做。需要特定身分的髮絲、骨頭、幾種動物的內臟,還有在陰寒之地沐浴了月光的特殊物件。」
「作為超自然存在的妳,也還是要動用這麼多魔法道具嗎?」
「對。因為現在你看到的這具身體只蘊含我的一小部分,就像用水瓢從大海中舀起一勺。細心準備的素材可以強化儀式,讓我能調用更龐大的力量。」
魔法陣中心會放著用來重塑肉體素材,我已經從黑幫手上買了一些即將被他們行刑的倒霉蛋。這三個人在被救下時還感謝我,他們不知道自己要面對的是更慘的事。但是我比較慈悲,會在儀式開始前就殺死他們。畢竟安托亞說過,剛死的屍體也可以當作素材。
魔法陣開始運作後,首先我必須在安托亞以及儀式的引導下、極力將里沙的意志從另一個世界呼喚回來。
「我需要喊出她的名字或做什麼動作嗎?」
「如果這可以讓你更專注,那麼當然可以。每個人在這時見到的景象不同,有黑暗中遠方的光點、無限延伸的巨大隧道、像萬花筒一樣不停變化的多彩世界,總之它會因為你的介入而產生變化、嘗試分散你的注意力,就像免疫系統的反應一樣。」
「因為我是外來的入侵者。」
她點頭:「因為你是入侵者,不應該出現在那個世界。」
「所以你可以大喊里沙的名字,在腦海中回憶和她相處的種種,只要能幫助你把思緒集中在她身上的方法都可以。不要讓任何事情干擾你就對了。」
等到里沙的存在進入這邊的世界後,儀式會開始利用素材重塑肉體。這時我要再把注意力花在回想里沙生前的模樣,越符合原本的肉體、意識與軀殼連結得就會更緊密。
「這時候我們尤其需要你的穩定,儀式在此時失衡會讓肉體的重塑失敗,產生很可怕的後果。」
「什麼後果?」
安托亞說上一次儀式在這個階段失敗,是距今三百多年前、同樣發生在臺灣這塊土地。那時這裡還很天然,只有沿海地區零星分佈著一些外來民族組成的聚落,更原始的居民住在山中。那時臺灣島上的人類多數還崇敬著自然的力量,和其他動物一起在此生存、繁衍、競爭。
紫眼魔女化身凡人融入山中部落的生活,花費許多年來默默地影響他們、改造他們。雖然聽她說出這段故事讓我不寒而慄,但是依賴超自然力量、違反常理復活死人的我也差不多吧。
「長谷川先生會需要搬運物品吧,儀式那天晚上讓午夜去接你如何?」
「那就麻煩您了。」
「最後還有一件事情需要提醒長谷川先生。」銀髮的女子眯起雙眸,紫色的眼瞳化作兩道細細的彎月。
「如果有一個長髮、年輕的亞裔女子跟你搭話,而且對方身上散發著某種異乎尋常的感覺,還請你立刻離開對方、在安全的地點聯繫我們。」
「有具體的樣貌嗎,我可以避開她。」
「嗯…」她似乎在思考著怎麼回應我,過了一會才說:「對他們來說應該沒用吧。對方目前不知道你的存在,但是那個女人感應力很強、和她的搭檔配合起來幾乎完美。總之長谷川先生留意這點就可以了、不需要做什麼,我向你保證儀式必定進行。」
我當時不知道安托亞說的那個女人究竟是什麼來歷、為何我需要特別警戒著她,不過你們看到我寫在這裡,一定就明白接下來發生什麼事情。
對,我後來知道了對方的身份、還有她的「搭檔」是誰。而且還從他們口中間接知道了一個殘忍的事實,那是此前我完全沒有考慮過的、甚至腦海中都沒有產生任何與之有關的思緒。
「安托亞」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幫助我復活里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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