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海 - 鄭佩蓉

鄭佩蓉的眼前一片空白。恍惚間，那深夜的夢魘又浮上心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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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淡淡的消毒水氣味瀰漫空間，機器規律而低沉的運作聲響起，震的她頭痛。

「佩蓉，對不起。」

蒼白瘦弱的大掌插著針頭，虛虛握著鄭佩蓉因勞作而有些粗糙的手。

鄭佩蓉顫了顫眼睫，視線不自覺的飄向自己隆起的小腹。

「……別說了，專心治療。」

鄭佩蓉別開臉，不願直視自己丈夫的雙眼。她知道裡頭盛著的悲傷，此刻足以淹死她。

他們少年相識，經歷了十餘年的甜蜜，卻在一切圓滿的前夕迎來了變故。面頰削瘦的男人的淚沾濕了枕頭，語帶哽咽的告訴她自己的媽媽也是這麼死的，此後他便經常望著她欲言又止，最終只剩一句又一句伴隨著淚珠一同滾落的歉仄，沉甸甸的積壓在鄭佩蓉胸口。

她覺得自己好像要悶死了。

所以當那個小小的盒子被她真切的捧在手中時，她長吁了一口氣。

她覺得自己大概要遭天譴。

他在下面要是知道了，大概會生氣吧。

像以前那樣，賭氣地一言不發，卻還是默默的洗了衣服、煮了飯，到了晚上再悄悄抱住她，隔天便又和好如初。

她的視線凝在桌上方正的木盒，猛然止住腦中渾濁不清的回憶。

她不敢再想下去，怕自己會崩潰。

儘管面對病弱的青年時，鄭佩蓉總是帶著不滿的，可每當太陽沉下西邊的山峰後，她還是會在漆黑的房間裡，指尖摩挲著兩人的合照，淚水糊滿年輕的面頰。

她還是愛他的，她覺得自己快撐不下去了。

可是不行，她輕撫日漸膨脹的腹部，這是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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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粗短的小小手掌堪堪握住了她的食指。鄭佩蓉輕輕的撫摸著眼前皺巴巴的小人。沙啞細微的哭聲，讓她想起路邊的野貓，卻意外地惹人憐愛。

她記得當年李叔叔家生孩子時，嬰兒的哭聲響徹整條街，她還總用枕頭摀住自己的耳朵。但如今，當這哭聲來自自己的孩子時，她卻覺得好像也不至於刺耳的無法忍受。

「長安。」

她低低的，重複著念了無數次。

長安，長長久久的平安。短短二字十四個筆劃，是她最卑微的渴求的，最奢侈的願望。

可命運豈是幾筆橫豎便能改變的。

「……下肢水腫、杵狀指……原發性肺動脈高壓……遺傳……」

鄭佩蓉死死地盯著桌上的病例報告，感覺自己像是置身在深海中，聽不清外界的聲音，只剩下一片嗡鳴。

那天，丈夫被送進的手術室門上，刺眼的燈號熄滅，伴隨著她耳邊的尖銳嘶鳴，她永遠的失去了自己的愛人。她以為這輩子的痛苦已經到頭了。

她的兒子太像他了，像得她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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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蓉阿姨，佩蓉阿姨！」

鄭佩蓉猛的回過神來。李海熙焦急的搖晃著呆在原地的鄭佩蓉，她的視線越過李海熙，落在那片潮濕的沙灘上。

鄭長安渾身的衣服都浸透了冰冷的海水，夾帶沙粒的髮絲黏在他毫無血色的額頭和面頰上，發紫的嘴唇微微顫抖。

李海熙已經奔向了村裡唯一有車的吳建宏的家。鄭佩蓉拖起沉重的雙腿奔向了自己的兒子，自己的一切。

「長安！」

她幾乎是嘶吼著出聲，驟然軟下的膝蓋沉下鬆軟粗糙的沙裡。

她心急的觀察著鄭長安的狀況，在蜷著尾巴的阿黃焦急的吠叫聲中，小心翼翼的擁抱呼吸微弱的少年冰冷的軀體，洗的有些發白的輕薄上衣染上了絲絲血色。

趕來的李海熙抱起鄭長安，盡可能快的趕向著急的看向這邊的吳建宏。汽車嗡鳴和鄭佩蓉顫抖的哭喊填滿了耳蝸，李海熙太陽穴似乎又開始隱隱作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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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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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味道充斥鼻腔。

鄭佩蓉和李海熙一言不發地坐在病房外，各自咀嚼著腦海中不可抑制的浮現的悲傷，空氣沉悶得令人窒息。

鄭佩蓉低著頭，雙手交握，指節泛白，像是要將自己撐住，不讓自己崩潰。

拜託。就像丈夫死前，她無數次祈禱的那樣，拜託。

紅色的「手術中」燈號驟然熄滅。

「輕微失溫和後腦勺鈍物撞擊造成的傷勢，目前沒有生命危險了，後續多多休息，注意保暖。」

穿著青色手術袍的醫生走出手術室，一邊脫下橡膠手套一邊輕飄飄的開口。

「……好的，謝謝醫生。辛苦了。」

李海熙回頭看向仍在顫抖的鄭佩蓉，伸出手為她順了順氣。

李海熙躺在病床上，面色蒼白的幾乎能看見青紫的血管。

「他有PPH，是嗎？」

一旁的醫生拿起病歷，再次確認的問道。

「是的，遺傳……」

「那要小心一點，突然的溫差對他來說很致命的。」

鄭佩蓉聽著醫生提點的注意事項連連點頭，連連道謝。

病房蒼白的門板被人輕輕推開，少年平穩的呼吸著，心跳檢測儀規律的響起，亮起的線條微弱卻穩定的跳動著。

鄭佩蓉輕輕握住他細瘦的手，像她病弱的丈夫、像當年新生的嬰兒，掌心傳來微弱的溫度。

鄭長安緊閉的雙眼輕微的顫抖。

「長安，謝謝你……」

「謝謝你活下來。」

微鹹的淚珠滑下婦人刻有溝壑的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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