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不同色 - 第八十七章　殘陽已盡

　　北聯一樓，塵煙未歇。

　　山海一線已撤，執鋒衛分散各處，幫助受傷的同袍，封鎖搜查，收拾著殘局。

　　空氣中仍殘留著血與焦土的氣味，像是戰火未竟，仍在悄然吞噬著這片廢墟。

　　子慕踉蹌站立在破敗中央，右臂無力垂落，血跡沿著指尖滑落。

　　那是方才戰中被人折斷的傷骨，痛意鋒銳，幾乎讓他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幾名執鋒衛立在子慕周圍，武器在手，戒備而不動。

　　他們腳步微沉，彼此以眼神交流，卻始終沒有出手。

　　即便子慕身受重傷，那詭異的身法，依然讓這些經歷過無數戰陣的戰士，心頭微微發寒。

　　金色眼眸在煙塵中茫然游移，見一道人影破開漫天塵光而入，身後一口長刀，仍在刀袋中。

　　「凌濤哥哥……？」

　　子慕愣愣地喚了一聲。

　　子慕頭髮有些亂，臉頰沾著塵土與血痕，只用那雙仍舊純粹的眼睛，努力尋找什麼。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想抬起手，卻因劇痛而顫了一下，指尖微微顫抖。

　　「十七呢？你不是在他身邊嗎？」

　　凌濤沉默，沒有回應。

　　執鋒衛悄然移動，圍成半弧，將子慕與凌濤鎖在中央。

　　鋒銳氣息在空氣中交錯縱橫，像隨時準備收緊的網。

　　然而無論氣氛多麼緊繃，站在其中的兩人，卻像全然未覺。

　　「……十七呢？」

　　子慕又問了一次，眼底帶著一絲本能的渴望。

　　「你來了，十七卻沒來……為什麼？」

　　他的嗓音比剛才更低了些，彷彿連呼吸都小心翼翼，像是自己都害怕聽見答案。

　　凌濤眼神低垂，卻沒有開口解釋萬靈歸虛，沒有提及石清與山海一線背後的陰謀算計。

　　因為他知道，子慕，聽不懂這些。

　　凌濤只是低聲道：

　　「他死了。」

　　簡單到幾乎殘酷。

　　空氣彷彿在瞬間凝固。

　　子慕金色眼眸中的光，像是被什麼一點點碾碎，碎得悄無聲息。

　　「為什麼……」

　　他喃喃自語，聲音發顫，像是尚未真正理解這個詞背後的重量。

　　「子慕。」

　　凌濤開口，語氣平靜卻隱忍。

　　「該走了。」

　　但子慕仍呆立在原地，沒有動。

　　「……子慕，走了。」

　　凌濤語氣更低一分，向前一步，伸手，想要拉住子慕。

　　而風捲起子慕凌亂的髮絲，天外紅霞與滿地血痕，映在金色瞳孔中，將那雙眼染成奇異的赤紅。

　　他只是靜靜站著，像是世界已經與他無關。

　　凌濤眉心微蹙，再次喚了一聲：

　　「子慕！」

　　凌濤一聲低喝。

　　然而那聲音像是落入了無底深淵，一瞬便被吞噬。

　　子慕緩緩抬頭，金色瞳孔驟然收縮成細長的豎瞳，什麼無形的力量，從他纖細的身軀中滲出，如同無聲的潮汐。

　　「這什麼……！」

　　有執鋒衛低聲驚呼，語氣裡帶著壓抑不住的戰慄。

　　妖氣如潮湧來，他們本能運轉真氣抵禦，卻仍被震得氣血翻湧，腳下不穩，身形搖晃。

　　風停了。

　　光停了。

　　時間仿佛也在那一刻，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封鎖。

　　一層幾乎肉眼可見的妖氛，自他周身蔓延開來，將破碎的空氣撕出一道道細小裂紋。

　　殘陽如血，穿透破碎的窗牆與倒塌的樑柱，將整個世界染成詭異的深紅。

　　塵埃懸浮在半空，不再下墜。

　　「忘歸說……」

　　子慕的聲音從唇間滲出，輕輕的，像是有人在耳邊低語，又像是亡靈在深井中喃喃。

　　「要做好事……要當一個好人……這樣……就不會被人討厭……」

　　他的聲音帶著奇異的迴響，像穿過水面傳來，破碎又扭曲。

　　「十七……是好人。」

　　子慕微微歪著頭，金色的瞳孔在半空中滾動，在紅光中異常明亮。

　　「為什麼……他會死？

　　「忘歸是不會錯的……」

　　語氣忽然拔高，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與歇斯底里。

　　「為什麼！」

　　尖銳的聲音劃破空氣，將四周的沉寂撕碎。

　　石板碎裂，子慕指尖撕開地面，裂縫如蛛網般迅速蔓延。無形的壓力在四周激盪，宛如置身冰窟。

　　妖異的力量，如洶湧的潮水般，自他纖細的軀體中傾瀉而出。

　　壓抑、混濁、猙獰，像是從地底深淵爬出的某種怪物，正緩緩撕開世界的邊界。

　　殘陽之下，那些崩裂的裂縫與翻飛的血塵，在赤紅光影中扭曲成詭異的剪影。

　　妖力衝擊著，原本便滿身傷痕的執鋒衛們無力抵抗，有人被震得踉蹌後退，撞翻破碎的石椅，有人直接跪倒在地，手撐著劍，從口中咳出鮮血。

　　他們握劍的手指緊了又鬆，眼底浮現出不只是警戒，還有某種近乎原始的畏懼。

　　整個空氣像是凝固了一層無形的冰殼，讓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刀割般刺痛。

　　凌濤站在紛飛的塵土與碎石中，眼神沉如鐵石。

　　這樣心智未全的孩子，被穆蒼峯利用，也許比石清的犧牲，還要更加殘忍而不幸。

　　但他不會憐憫。

　　因為這就是江湖。

　　他凌濤沉默地、幾乎殘酷地思考。

　　如果子慕喚不回來。

　　如果這個孩子，已經被撕裂、吞噬在自己狂暴的妖性之中，無法再聽從指示。

　　那麼對於山海一線，必然是威脅。

　　他會親手終結這場災厄。

　　凌濤指尖悄然觸上刀柄。

　　然而此時——

　　一道鋒銳劍光破空劈來！

　　劍氣如浪潮洶湧，攜帶著震耳欲聾的呼嘯，掀開壓抑的空氣，也擊碎了子慕周身瘋狂蠢動的妖氛。

　　浪天劍式！

　　陳禹謫身形自煙塵中疾步而出，劍隨身動，髮梢與衣角皆被激起的氣流揚起，如浪中逆行。

　　子慕猛地轉頭，金色豎瞳閃爍著瘋狂與驚惶，像是被驟然驚醒的野獸。

　　他幾乎是本能地低吼一聲，朝陳禹謫撲殺而來！

　　陳禹謫眼神冷靜至極，腳步微移，身形微微一偏，長劍橫掃！

　　劍脊重重拍在子慕胸口。

　　砰！

　　沉悶的一聲悶響。

　　子慕身形劇震，如被雷擊，整個人踉蹌後退，砸向身後破敗的桌案。

　　斷裂的木片四散飛濺，在塵煙中劃出一道道淺淺的弧線。

　　子慕喘息著，背靠著倒塌的桌腳，胸膛劇烈起伏。

　　金色眼眸中瘋狂與迷茫交錯，他緩緩抬頭，終於看清了面前那道沉穩冷峻的身影。

　　「……是你……」

　　子慕啞聲喃喃，眼底仍有血絲未散。

　　陳禹謫望著眼前少年，微微俯身，冷冷開口：

　　「好人？」

　　他向前踏出一步，長劍垂在身側，劍尖斜斜映著天外紅霞。

　　「這世上哪有什麼好人，不過是自己的選擇罷了。」

　　子慕呆呆地望著他，眼底仍是迷茫與動搖。

　　陳禹謫垂眸，指尖緊握著劍柄，指節微微發白。

　　主事剛剛死去，他的心臟像被生生掏空了一塊。

　　而現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剛失去至親的孩子，且是他親手造成的。

　　但陳禹謫眼神平靜得近乎無情，他只淡淡道：

　　「石清是我殺的。」

　　話音落下，子慕全身猛然一震，睜大眼睛，胸口起伏劇烈，喉間發出破碎而細微的聲音：

　　「不可能……你也是好人……」

　　陳禹謫輕輕閉了閉眼，掩下所有動搖。

　　「好人？」

　　一聲極輕的嗤笑，自他喉間溢出。

　　他緩緩逼近子慕，鞋底踏過碎裂的石板，發出低微而沉悶的聲響。

　　「穆蒼峯、石清，差點毀了整個北聯。」

　　長劍鳴動，劍尖拖在地面上，拉出一條淺白的划痕。

　　「我是北聯的尉司，難道我該眼睜睜看著嗎？」

　　子慕下意識後挪一步，背脊抵上冰冷的殘桌，渾身微顫，呼吸短促。

　　陳禹謫手中長劍微微上抬，劍尖指向地面，那股壓迫感卻如浪潮般籠罩子慕。

　　他卻仍以最平靜的聲音問：

　　「子慕，如果有人要毀掉你的家，要毀掉你的歸屬——

　　「你會怎麼做？」

　　子慕像是忽然意識到什麼，渾身微微顫抖，低聲，斷斷續續地答：

　　「我會……殺了他。」

　　「是啊。」

　　陳禹謫靜靜看著少年。

　　「那麼，我是好人嗎？石清，是好人嗎？」

　　子慕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音，瞳孔微微收縮，渾身像是失去了支撐，只剩下茫然與痛苦交織的表情。

　　陳禹謫垂眼，指尖隱隱發顫。

　　他也想大聲質問這個世界。

　　為什麼要讓人不得不選擇？不得不承擔？

　　但他只是沉聲說道：

　　「為了破陣，北聯主事，我的上司，也是我的長輩，死了。

　　「是石清，殺了他們。

　　「你還相信，『好人』存在嗎？」

　　子慕嘴唇發白，淚光在他金色的眼眸中浮動，身子顫抖不止，喃喃低語：

　　「為什麼……為什麼……」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像是在空氣中尋找一個不會有答案的回應。

　　指尖緊緊抓著自己破碎的衣角，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卻無法止住那逐漸蔓延開來的顫抖。

　　淚水終於從他睫毛間滑落，一滴、又一滴，砸在血污與塵灰交織的地面上，無聲碎開。

　　「為什麼……」

　　他的聲音破碎得幾乎聽不清了，像是心臟被一點一點撕開，連喘息都帶著濕潤的哽咽。

　　他的身子猛然一震，像終於承受不住胸腔撕裂的痛楚，哭聲從喉間湧出，顫抖著灌滿這片破敗的空氣。

　　聲音從胸膛深處迸發而出，撕扯著這片本已支離破碎的空氣，像是整個世界都在他喉間破碎。

　　子慕跌坐著，緊緊抱住自己雙腿，像是唯一能保護自己，不被這個世界吞噬的方式。

　　一旁的執鋒衛們立在破碎與血跡之中，握劍的手指緊了又鬆，眼神中帶著難以掩飾的迷惘與動搖。

　　他們聽見了子慕斷斷續續的悲鳴，也聽見了尉司的話語，但更多的，是聽見了——

　　「主事已死」這個訊息，在心底緩緩炸開。

　　那是一種遲滯的痛感，如同滲入骨髓的寒意。

　　有人忍不住低頭，有人微微咬緊牙關，更多的人只是愣愣站著。

　　破碎的空氣裡，他們一動不動，像是連悲傷都被這場劫難壓得無法釋放。

　　陳禹謫也靜靜地立著，劍尖垂落，指節蒼白。

　　他喉頭滾動，像是想開口，但最終還是無聲。

　　他從子慕破碎的哭聲裡，看到了七樓那具再也無法站起的身影。

　　凌濤沉默地靠近子慕，一步一步踏過滿地瓦礫與血痕。

　　他在子慕身前停下，俯身，目光低沉如夜色。

　　緩緩地，他抬起手。

　　掌緣微沉，在空氣中劃出一道幾不可聞的風聲——

　　啪。

　　一掌，準確劈在子慕後頸。

　　子慕身形一晃，眼中最後一點清明斷裂，整個人軟倒下去。

　　凌濤伸手，穩穩接住他。

　　微光下，他的臉色無悲無喜，僅有壓抑至極的沉靜。

　　陳禹謫靜靜看著，與凌濤對視一眼。

　　四目交會，無聲。

　　凌濤收緊臂彎，抱緊懷中昏迷的子慕，轉身欲離。

　　有執鋒衛迅速上前，欲攔下他的去路。

　　凌濤神色不變，抽刀出鞘，動作乾脆利落。

　　一刀，劈碎旁側半倒的石柱！

　　石屑飛散，石柱轟然傾塌，阻斷前方的封鎖線。

　　氣流席捲而起，遮蔽了眾人的視線。

　　等塵霧稍散，凌濤的身影已消失在破敗與暮色之中。

　　封鎖門口的執鋒衛們被震得倒退，有人踉蹌跌倒在地。

　　陳禹謫站在滿地殘光與塵土之中，靜靜看著這一切。

　　他沒有追。

　　只是緩緩走向前方，一步一步，像踩過一場已然結束卻仍留餘燼的戰爭。

　　他伸手，穩穩扶住一名搖搖欲墜的執鋒衛。

　　那名年輕戰士滿臉是血，呼吸紊亂，卻仍倔強地想站直。

　　陳禹謫的掌心貼住他的肩膀，掌心滲出微微的力道。

　　「尉司……」青年顫聲喚道，眼中藏著濃烈的失措與不甘。

　　陳禹謫垂下眼簾，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他想說些什麼，但喉頭滾動良久，終究只化為一聲輕不可聞的嘆息。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讓那名年輕人站穩。

　　然後轉身，然後開始指揮收拾殘局。

　　殘陽已盡，最後一縷紅霞也在天際消散。

　　夜色無聲覆下，將破敗的瓦礫與血痕一寸寸吞沒。

　　此處沒有勝者。

　　只剩餘燼與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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