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不同色 - 第六十三章　思不見遠

　　晨光斜斜穿過樹梢，落在庭院的石階上。

　　薄霧還未散盡，空氣帶著山野清晨特有的草氣與微濕的泥土味。

　　陳禹謫坐在石階最下方，背靠著門邊的木柱，一隻手垂在膝上，手心有些微涼。

　　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與院中交錯的樹影重疊，像被綁住似的，一動不動。

　　陽光隨時間悄然挪移，原本打在瓦片上的光斑落到了他鞋尖，再緩慢地攀上他的手背與袖口。

　　鳥叫聲一聲一聲遠去，直到整座院子只餘下風穿過枝葉的聲音。

　　他什麼也沒做。

　　只是坐著，看著樹影一點一點地縮短，彷彿在測量時間的長度。

　　測著測著，早上的陽光變得刺眼，他也沒動，只是微微垂下眼，讓睫毛擋住光。

　　直到鄰居的窗戶傳來鍋鏟敲擊聲，油鍋劈啪作響，陣陣油煙與蒜香穿過牆縫，混著陽光一併灌入院子。

　　他像是從一段太久太靜的夢中抽身，腳步僵硬地踱回屋裡。

　　屋內依舊安靜。

　　窗簾微微飄動，桌上的水杯還剩半杯溫水，像是師父昨晚才放下的。

　　陳禹謫走向廚房，打開冰箱。

　　冷氣撲面而來，白霧一閃即逝。裡頭排得整整齊齊，蘿蔔、白菜、青椒、雞蛋，冷凍庫裡有切好的豬肉、雞肉，還有兩袋包裝厚重的水餃。

　　旁邊的櫃子拉開，泡麵擺得整齊，甚至還有幾盒餅乾。

　　他愣了一下，像是第一次看見這一切。

　　這些食物，足夠他在這裡活上一週。

　　彷彿怕他在這屋裡餓死。

　　……可找一位老朋友，需要一週那麼久嗎？

　　他想了想，卻無法回答。

　　才第三天而已，卻像是過了一整個月那麼漫長。

　　他從冰箱裡拿出一根白蘿蔔，洗淨，放在砧板上。陽光剛好照進來，在菜刀的金屬刃口反出一道冷光。

　　他低頭，切下三分之一段，削皮、切塊。每一下刀聲都很輕，沒有氣力，也沒有情緒。

　　將豬肉一同放入鍋中，倒水至食材之上，撒些鹽。

　　鍋蓋蓋上，轉小火。

　　咔噠一聲，瓦斯燃起的聲音在空間裡輕微地延展開來。

　　他轉身洗米。手指掬起幾把白米，倒進鍋中，清水來回沖刷，一層白濁的水緩緩浮起。

　　水倒掉，再洗一次。

　　他一動不動地看著米粒在水中漂浮沉落。

　　如果腦中的事也能像這些米，一遍遍沖洗後就能清澈乾淨，那該有多好。

　　把米放入電鍋，插電、加水、蓋上鍋蓋。

　　電鍋發出微弱的加熱聲。他卻沒走開。

　　只是倚著廚房的窗檯，靜靜看著外頭。

　　陽光灑在檐下的地板上，斑駁明滅，一隻貓從牆頭跳過，尾巴在陽光裡搖了一搖。

　　他就那麼站著，眼神無焦距地望著那處。

　　時間靜得像沒在走，只有鍋裡的湯味漸漸瀰漫開來，混著電鍋邊緣透出的米香。

　　然後——

　　咔。

　　電鍋按鈕彈起，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像將他從某個沉層的夢中敲醒。

　　陳禹謫的肩膀輕輕一震，像是終於被什麼牽回了現實。

　　他遲了兩拍才動身，走去拔掉插頭，掀開鍋蓋，白霧蒸騰而出，衝著他的臉上撲來。

　　他沒閃躲。只是伸手拿起飯匙，緩緩翻動那鍋熟透的白米。

　　然後打開另一個鍋蓋。

　　又一道熱氣猛地衝上來，湯香裹著白霧一同湧出，撲在他臉上。

　　那是種極輕的溫熱，帶著白蘿蔔的甘與肉湯的甜，鹽味不重。

　　他低頭看著鍋裡翻滾著的湯水，微微閃光的油珠漂浮其上，一顆顆蘿蔔角沉在湯底，已煮得微透。

　　這香氣太溫柔了，柔得幾乎像錯覺。

　　他默不作聲地端起湯鍋，又去盛了一碗剛熟的白飯。

　　端上桌，沒有筷架，沒有擺盤，也沒有第二副碗筷。

　　桌上只是一鍋湯、一碗飯，一個人坐在桌子的一端。

　　他沒有等太久，也沒為誰留位。

　　只是靜靜坐下，撿起筷子。

　　然後，慢慢地吃了起來。

　　一口接一口。

　　飯和湯的味道很平凡，但落在舌尖時，卻像是某種再也回不去的記憶，在悄悄融化。

　　「老杜？老杜啊——」

　　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不疾不徐，卻帶著某種熟悉的隨性。

　　陳禹謫手裡還握著半雙筷子，指尖微微一頓。

　　他沒有馬上回應，只是靜靜地坐了幾秒，才緩緩起身，走向玄關。

　　門一開，是隔壁街的鄰居婆婆，穿著桃紅色的外套，手裡提著一袋東西，站在陽光裡，笑意盈盈。

　　「欸？是你喔，老杜他姪子？」

　　「嗯。」陳禹謫微微點頭。

　　「老杜人呢？」

　　他的喉頭輕輕動了動，像是什麼卡住似的。

　　「我師……我阿伯去其他地方找朋友了。」他終於低聲說道。

　　「喔——」對方拉長了語尾，聳聳肩：「姪子好不容易回來，結果自己跑去別的地方了？真是……啊算了，這袋橘子就給你啦，剛採的，很甜。」

　　還沒等陳禹謫開口，一袋沉甸甸的布袋就被塞進了他手裡。

　　他略顯慌亂地接過。

　　「……謝謝。」

　　「免客氣啦——啊對了，晚上要是無聊，就來我家吃飯，我家就在隔壁街第三間啦，有掛一串玉蘭花，你一看就知道。」

　　婆婆說得熱絡，語速快得像怕他不聽進去似的。

　　陳禹謫只是安靜地點頭，目送她轉身離去。

　　她邊走還邊嘟囔著：「年輕人就是這樣，整天想事情，想得頭都禿了還不說……」

　　聲音隨著她漸行漸遠，終於融入巷口轉角處的陽光裡。

　　門關上的一瞬間，屋內又只剩下那種介於安靜與寂寞之間的靜。

　　陳禹謫低頭看著手裡的布袋。

　　粗布纖維有點刮手，袋口還殘留著些微的泥土氣味。他打開一看，裡頭是十幾顆大小不一的橘子，色澤飽滿，表皮帶著細小的皺紋，看來熟得正好。

　　他看了一眼廚房的方向。

　　也許……可以在煮茶的時候，加幾瓣橘子。

　　等師父回來時，就泡給他喝。

　　他這麼想著，像是那個「回來」只是明天、只是後天——

　　還會有很多「等他回來」的日子。

　　於是他輕輕地將布袋放在灶旁的籃子裡，橘子的顏色，在午後的光裡亮得有點刺眼。

　　他下意識往客廳的方向掃了一眼——

　　那台舊電視沒開，窗簾半掀，陽光斜灑而入，把茶几與電視櫃之間投出一片斑駁。

　　電視旁，被他前幾天隨手放著的手機，正靜靜躺著，一動也不動。

　　螢幕黑得沒有一點光，就像一隻沉睡的獸。

　　陳禹謫的腳步在客廳邊緣停了下來。

　　他望著那手機，沉默了幾秒，才轉身回房，從書桌抽屜裡找出充電器，插上牆邊插座。

　　啪嗒。

　　線頭接上手機的瞬間，靜止了幾日的裝置終於亮起一道微光，螢幕上浮出低電的標示。

　　他沒看通知，只默默站著，盯了那紅色電池圖示幾秒，然後轉身走回餐桌。

　　餐桌上的飯菜早已失溫，香味淡了些，米飯變得有些硬，但他仍一口口地吃下去，沒加熱，也沒嫌冷。

　　吃完，他將碗筷疊起，再次沖洗乾淨，一如往常般拭乾，整齊收回碗櫃。

　　然後，他提起掃帚與畚箕，慢慢走出屋外。

　　院子不大，鋪著碎石與幾棵灌木，角落還有師父種下的幾株青蔥與香菜，風吹過時搖晃細碎，發出微微的沙沙聲。

　　昨日夜裡似有風，滿地是落葉與花殘。

　　他從門邊掃起，一掃一推，動作輕緩，不疾不徐，像是怕打擾了什麼人，又像是在為某場遲來的祭禮鋪陳。

　　陽光映在他額前，額髮微濕，臉色仍無起伏。

　　風輕輕地從院牆外吹入。

　　落葉簌簌而落，有的掃入畚箕，有的被風吹起，在他腳邊轉了一圈，又落下。

　　他彎腰、起身，拎起落葉，丟入垃圾袋裡，再俯身、再起身，重複著最平常不過的動作。

　　像是在等什麼。

　　但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等手機充飽電，還是……等某個他永遠不想看到的訊息跳出來。

　　陳禹謫走回客廳，坐在茶几前。

　　手機電量終於充進了幾格。

　　彷彿一如平常地拿起手機，按下開機鍵。

　　螢幕亮起的瞬間——

　　「叮——叮叮——叮——」

　　震動聲一陣接一陣，通知欄從上方傾瀉而下，訊息一條接一條跳出，像是這幾天世界拼命嘶吼卻被他關在門外的聲音，此刻終於蜂擁而入。

　　聯絡人名單閃爍不止，來自北聯的同袍、戰友、部下，甚至還有平時從未主動聯絡過他的人，全都傳來訊息與未接來電。

　　紅點從頁面頂端鋪到下方，像一場不肯停歇的雨。

　　陳禹謫卻什麼也沒按，只是手指在螢幕邊緣微微停頓，彷彿怕一碰，這平靜就會碎。

　　最後，他只是習慣性地，打開了自己平常最常看的論壇——匯風壇。

　　那是他閒來會刷的地方，總覺得這世界再怎麼亂，至少這裡永遠有人在無聊發問、亂開玩笑、分享八卦。

　　然而首頁的熱門貼文卻像一記悶雷砸在他胸口——

　　「江湖巔峰對決！杜思遠 vs 易空絕全程速報（持續更新中）」

　　「北聯天驕隕落？全場靜默只為這一劍！」

　　「北聯尉司斃命現場！20年未見的宿命對決震撼重現」

　　「#決戰之日｜他為何跪下？杜思遠最終一式剖析」

　　「易空絕的那一句話？這場戰鬥背後的五個關鍵細節」

　　「二十年一劍，勝者為王？還是敗者永生？」

　　「#現場目擊：從未見過這樣的死亡，這不是落敗，是——登神！」

　　陳禹謫指尖一頓。

　　手開始發涼。

　　心跳像是漏了一拍。

　　他視線就像被什麼綁住般滑向底下的留言區。

　　每一行文字像洪水一樣湧出，螢幕閃爍的時間戳記不斷跳動。

　　「紀子傑沒開直播我真的要氣死！靠北這時候誰錄誰死我懂啦但我就是想看啊啊啊！」

　　「這時候錄影絕對會被易空絕殺掉，那我來文字直播好了。」

　　「那是幽夢閣前三的招式吧，易空絕到底是在玩還是在挑釁對？」

　　「我剛剛看現場，真的！地板！裂了！現場震得像地震一樣！」

　　「那一下地板直接裂了……有夠誇張！這真的是人類在打架嗎？？」

　　「有沒有懂的來講一下，剛剛那個到底是誰出劍誰倒下？」

　　「怎麼突然安靜了……不會……」

　　「那個跪下的是……我不敢講欸，怎麼會是他？」

　　「？？？？？？？我才去裝杯水回來就打完了？？？」

　　「勝負咧？？到底誰贏誰輸？？怎麼不講話了啊？？？」

　　「……」

　　他錯過的現實，正以最喧嘩的方式，被陌生人一字一句地還原、討論、解構。

　　陳禹謫的手緩緩地顫起來。

　　只是幾個關鍵字，他的呼吸就開始不順，像有什麼東西緩慢地壓在胸口上，讓他連吞一口氣都費力。

　　他還不敢點開任何貼文，也不敢往下拉太快，只能一條一條地看——

　　而那每一句話，就像從遠方砸來的石子，一下又一下地，砸進他心裡的靜湖中。

　　濺起的不是水花，而是一種幾近本能的恐懼與不願相信。

　　他告訴自己不要太快下結論，不要只因幾個詞就想太多。

　　他還來不及做出反應，頁面自動刷新，一則影片忽然彈了出來。

　　標題沒有說明，只是串亂碼和時間碼，點進去的那一瞬，畫面晃動得厲害，攝影者像是躲在某處偷錄。

　　手機鏡頭放得太遠，影像顯得模糊而不穩。

　　光線強烈，風聲呼呼，耳機傳來的音質粗啞又失真。

　　但聲音——

　　卻前所未有地清楚。

　　「商人最重誠意。陳禹謫，如果北聯不能讓你駐留，那歡迎踏入幽夢閣的大門——

　　「畢竟，你的未來，我很感興趣。」

　　那聲音明明不大，卻彷彿在他耳邊炸開。

　　啪。

　　手機摔落在地。

　　那一下聲音不重，但在空蕩的屋子裡卻異常響亮，像是有什麼東西從他掌心中滑落，撞碎。

　　他沒有馬上去撿。

　　只是愣愣地坐著，像是被那句話活生生定住。

　　幽夢閣向他招手。

　　表示，易空絕贏了。

　　而如果易空絕贏了……

　　那就意味著，師父敗了。

　　不是輸一場比武，而是輸掉這條命。

　　他想起那個笑意森森、以命為局的男人。

　　從他口中說出的歡迎，不是邀請，而是一場弔唁後的遞帖。

　　胸口像是被某種無形的手攥住，緩慢卻確實地收緊。

　　空氣忽然變得乾澀。

　　像是從沒開窗的密室，溫度一點一點滲出牆角，悶住呼吸。

　　手機沒壞，防摔殼還緊緊扣著。

　　螢幕朝上，訊息跳了出來。

　　只有短短一句。

　　「令師已故，相關事宜我會親自安排。請保重自己。」

　　——主事莊旻文。

　　幾個字，像是釘子，一枚枚釘進心口。

　　他愣愣地望著地上的手機，彷彿那不是電子產品，而是一個宣判。

　　身體無法動彈，心臟卻像被人空手捏緊，血液緩慢地在體內倒流，胸腔沉重得近乎抽離。

　　「……不可能。」

　　聲音低得像一口氣吐出，甚至不帶語調，只是本能的反駁。

　　但手腳都已經冷了。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坐下的，也不記得自己是否有呼吸，只覺得世界陷入一種無法逃脫的慢動作。

　　明明什麼都沒動，但屋子，空氣，甚至時間——

　　全都變了。

　　從此再也不會回到那個有他、有師父、有訓練、有爐火與飯香的日子。

　　那爐火好像還在廚房裡熄滅得太慢。

　　那飯香好像還飄在空氣中，還沒散完。

　　可他知道，那些味道不會再出現第二次了。

　　只要一轉頭，什麼都沒了。

　　再也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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