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不同色 - 第六十二章　餘音歇

　　場中風起又歇，塵土終於緩緩落定。

　　杜思遠的身影跪於塵沙之中，如碑如松，無聲無動。

　　北聯主事莊旻文立於斷石餘角，負手而立，仰望良久。

　　他輕輕閉上了雙眼——

　　彷彿是替那個不願閉眼的人，靜默地送行。

　　再睜眼時，他望向遠方雲幕天光，眸色無悲無喜，卻靜得令人心顫。

　　他是北聯的主事，是需要穩住全局之人，此刻不容失態。

　　但那終究無法控制，那衣袖下微微顫動的指尖。

　　雲顥辰站在他側，神情深沉。

　　他不是劍者。可這場交鋒太過沉重，他竟也屏住呼吸，忘了思索。

　　直到杜思遠跪下的那刻，他才猛然回神。

　　他咬住牙，肩背繃得筆直，連喘息都不敢太重。

　　而楚懷信，則微微偏過臉，像是不願眾人看見她此刻的神色。

　　她的眼眸幽深，一如往常，卻比平時更沉靜、更遠。

　　不震驚，不悲呼，她只是沉沉吐出一口氣，似是多年積壓的壓力與情緒，就在那一跪之後，一同放下。

　　安字分會會長立在碎石邊，離眾人稍遠。

　　當杜思遠跪下那刻，她悄然別開了目光。

　　雙手負在背後，眼中不見起伏，像是全然無動於衷。

　　可那被風掀起的一角衣袍，卻掩不住她掌心緊握的力道。

　　她也曾精心計算與布局，可她不願再算了。

　　無論再算什麼——那個人，都不會再站起來了。

　　此時，場外觀者也靜得像整片天地都失了聲。

　　無一出聲，無一動彈。

　　他們早已在氣機初交時驚住，在天地靜止時屏息，在劍鋒碰撞那刻，連心跳都彷彿被一併斬斷。

　　現今——

　　那道身影靜靜跪於斷瓦碎石之中，風塵未歇，日光如織，一寸寸落在他肩頭，落在他劍上，落在他眉宇之間。

　　無一人開口，無一人敢語輸贏。

　　那不是單純的崇敬，也非敬畏。

　　而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悸動。

　　像是親眼見證了一種「真正存在過的東西」，從此便再也無法視而不見，無法置若罔聞。

　　有人愣愣立於原地，忽然意識到，自己一生所憧憬的「巔峰之戰」，原來是這般模樣。

　　不是鋒芒萬丈，也非殺伐決絕，而是藏於萬靜之中，一劍既出，便足以讓山河屏息。

　　有人開始低頭思索，劍與人，氣與心，到底要至什麼地步，才能斬出那樣一劍，承下那樣一劍。

　　而更多的人，則只是靜靜站著。

　　不敢動。

　　不敢語。

　　彷彿只要輕輕一轉頭、一呼吸，便會驚擾那座仍跪於風中、不曾倒下的身影——

　　那身影已不再屬於人間爭勝，而是成了某種傳說與信念的見證，如碑，如松，如一道永遠無法磨滅的劍意，刻在眾人心頭。

　　這樣的落幕……怎麼能稱為輸？

　　風輕輕拂過，塵土與日光同時沉落，像是這天地也終於低下了頭，替那一人默哀。

　　遠山靜默無語，斷石破瓦依舊零落橫陳，餘韻仍未消散，整片高地如被封存於一幅無聲的畫卷中。

　　紀子傑站在斷牆殘柱之上，一腳仍踩在那方早已傾斜的石基，指節不自覺地握緊。

　　他沒有說話。

　　整場對決裡，他的視線未曾移開一瞬，哪怕風刮砂飛、視線模糊，哪怕氣機壓得呼吸滯塞、丹田翻湧。

　　但直到此刻，他才發現，自己竟從頭到尾，都沒能看懂那最後一劍。

　　不是招式複雜，也不是劍速太快，而是那一劍，根本沒有形。

　　他想起易空絕落劍前的那個瞬間，雲光靜止，萬物無聲；那不是殺意的壓迫，而是天地在順從他。

　　而杜思遠——那是怎樣的心志，才能迎上一劍，仍不退半步？

　　紀子傑望著那抹仍靜靜跪著的灰影，喉頭發乾，指尖略顫。

　　他忽然有些明白父親總說的那句話——

　　「真正的大俠，不是贏在招式，而是立在心上。」

　　此刻，眼前無一人動，無一人語。

　　紀子傑也不敢動，只怕驚擾了這場天地低首的寂靜。

　　可他知道——

　　從今往後，再無人敢提起北聯之名而不提那一劍，再無人能談論武者之道而不記得這場決戰。

　　瓦礫邊緣，一片被劍氣震碎的青磚忽然鬆動，脆聲碎裂，彈落至地，像是這天地遲來的一聲嘆息。

　　風，還在吹。

　　掠過塵沙與血跡，吹散漂浮在空中的光影。

　　凌濤站在斷壁高處，靜靜望著遠方那跪地不倒的身影，許久無語。

　　他的目光卻不是落在劍上、血上，而是落在那一式劍法之中。

　　易空絕的那一式——

　　將整個天地納入其心。

　　那時凌濤的心跳微微滯了一下，他突然明白——那是「悟」。

　　悟——

　　不在閉關苦修之時，不在萬念沉思之處，而是在這場交鋒的正中心。

　　如同從天地萬象之間自然生出的一劍。

　　無聲，無跡，無意，卻又無比清晰。

　　凌濤感覺不到它的破綻，也無法形容那一式的動向。

　　它沒有源頭，也沒有終點——

　　像水流，像雲氣，像心念初起，便已無可抵擋。

　　並非鋒芒迫人，而是天道自然。

　　他第一次見到，有人能將萬象盡收而不顯其形。

　　風不起，劍未動，卻似萬川皆歸其心。

　　那不是乘勢，而是萬勢盡歸。

　　無需斬破，只需一引，天地自靜。

　　凌濤震撼。

　　那不只是「強」，而是「圓滿」——

　　是劍走至極處，所見所至，皆是圓融，是無礙，是一念之中的大成。

　　如果說浪天劍式如海潮奔湧，那易空絕此劍，便是月沉深海——

　　萬流皆應。

　　這一瞬，凌濤感覺，自己似乎站在了另一道門前。

　　門內，是劍心。門外，是他自己。

　　也許自己從未真正入過劍之心，也未曾見過劍之道。

　　竟不知，劍竟能深至如此，遠至如此。

　　風中無語，塵土靜落。

　　場中央的白衣之人，靜靜站著，猶如被時光凝住的雕像。

　　他低頭，看著那跪於塵沙中的身影，半晌未動。

　　無人知他此刻心念，甚至無人敢靠近他半步。

　　他是勝者，卻無半分勝者之姿。

　　只有一種，極深的專注。

　　不是欣賞，不是好奇，不是傲慢。

　　是對一位真正強者的注視。

　　那目光裡無喜、無怒、無憐，卻比任何語言都來得深遠。

　　他緩緩抬手。

　　那名為絕世的白劍，染血卻無塵。

　　不急不緩地化作白光，隱回體內。

　　那動作輕若無聲，卻像帶著某種儀式的靜肅。

　　「劍已歸塵，何人再與我言快意？」

　　易空絕低聲道，像說給風聽，也像說給二十年前的自己聽。

　　他仍站著，唇角微微上揚。

　　可那笑意中，少了從前那份戲謔與挑釁，少了勝者的恣意。

　　只餘一抹悄然浮現的悵然——

　　像是終於尋到夢中之劍，卻已來不及第二次揮出。

　　他回首，看了一眼四周。

　　高地盡碎，萬象靜伏。

　　那曾天地交鋒的所在，如今只餘碎石斷壁、血跡斑斑，所有聲音都被鎮在這片寂靜之中。

　　只有風，仍輕輕掠過。

　　拂過他衣袂的撕裂之處，拂過肩上那未乾的血。帶著一點淡淡的冷意，也帶著尚未乾涸的熱。

　　轉瞬間——

　　易空絕勾唇一笑。

　　那笑來得輕，甚至帶著一絲懶意與熟悉的戲謔，像是又回到那個遊戲人間、嬉笑殺伐的幽夢閣主模樣。

　　他垂眸，掃了一眼自己左肩的傷口，那裡的鮮血早已沿著手臂滑落，染紅半身。

　　可他看了片刻，竟似無意一般地一笑。

　　像是剛從夢中醒來，也像是重新穿上了皮囊的戲子，將剛才那場沉靜的對峙收入心底，不留痕跡。

　　他緩緩抬眼，目光掃過四周。

　　眾人迎上那一眼，心中卻不約而同生出一種錯覺——那一瞬間，明明是他在看眾人，卻像是眾人被他一眼看穿。

　　就在這時——

　　「嗡——」

　　一聲幾不可聞的震動聲，在某個角落悄然響起。

　　凌濤低頭看了眼手機，螢幕亮起，是穆蒼峯發來的訊息。

　　「錄下來。」

　　他指尖一頓，目光掠過眾人，落向場中。

　　然後依言抬手，點下錄影。

　　鏡頭中，白衣身影靜立於廢墟之上。

　　立於天地交鋒後的寂靜裡，笑意淺淡，身披血痕，如在風中站定的傳說。

　　高臺已毀，血跡猶新，四周滿是塵沙殘瓦，唯有風聲輕揚。

　　手機螢幕上的畫面經放大數倍，略顯模糊，色彩失了層次，白與紅混成一團暈染的影像，卻反更顯一種說不出的不真實。

　　像是一場夢。

　　唯有那雙眼，仍深沉如淵，彷彿隔著鏡頭，依舊能直視螢幕另一端每一雙注視的目光。

　　他忽而抬眸，看了凌濤一眼。

　　那瞬，凌濤指尖一緊，幾乎錯覺對方會隔空出手，以劍意震碎手機，或乾脆擊殺他。

　　但易空絕只是掠過他，不動聲色，彷彿毫不在意這一切。

　　然後——

　　他開口了。

　　聲音極輕，卻在整個風聲之中清晰傳出，直落入每個人耳底。

　　手機收音不穩，畫質晃動，但聲音仍被完整錄下——

　　「——」

　　語聲落下的瞬間，場中風聲彷彿也斷了一瞬。

　　誰都聽見了——

　　那句話輕柔，語氣不重，卻如鋒刃挑破靜水，餘音在眾人心底盪起無數波瀾。

　　四座寂然，無人敢接話。

　　那宛如一道天問，當眾拋入整個北聯的心臟之中。

　　雲顥辰仍站在塵土間，面色沉靜無波，指節卻因握拳而泛白。

　　楚懷信眉頭緊皺，衣袖微顫，卻沒有出聲。

　　安字分會會長原本別開的視線，此刻終於落回場中，一言不發。

　　而紀子傑在那一瞬，只覺脊背一涼。

　　那不是單純的挑釁，而是壓著杜思遠之死的重量，將北聯拖下泥沼。

　　有幾名年輕觀戰者臉色微變，有人嘴唇發顫，有人則驚疑地望向北聯幾位領袖，想開口，卻無一人出聲。

　　因為那人仍站在場中——

　　白衣染血，身影筆直，像從風雪與烈焰中踏出的幻影，無人敢在他尚未離場時，妄言一句。

　　易空絕看著眾人的反應，忽而大笑出聲。

　　那笑聲前所未有地暢快，像是壓了二十年的風一口吐出，嘲弄、狂傲，又帶著幾分快意與落寞。

　　但剛起勢的笑聲還未完全落下，便猛地止住，隨之一陣劇烈咳嗽襲來。

　　他一手掩口，紅色自指縫滲出，一口血混著笑聲潑落在滿是塵沙的地面。

　　身影隨之一晃，腳步踉蹌了一下。

　　此時，一輛黑色轎車猛然自遠處馳入，輪胎捲起滿地灰塵與斷枝，毫無遲疑地直衝戰場中央。

　　無視碎石斷瓦，亦無視所有觀戰者的驚呼與目光。

　　車身穩穩停下，一聲車門開啟聲響起。

　　駕駛座那側，一名黑西裝的男子踏步而出。

　　風過，他目光掃過全場，卻未與任何人交談。

　　只見他來到車後，伸手打開後座車門。

　　易空絕看也不看那門，只是咳了一聲，便在一身血痕之中，舉步走向那敞開的車門。

　　無人敢攔，無人敢言。

　　他步伐雖緩，卻從容而定，像是這場決戰，只是他人生中一場不過如此的遊戲，不過只是該換下一局了。

　　牡丹站在車門旁，左手仍搭在車門上，未曾移開。

　　他靜靜地看著那道腳步略顯沉重、卻毫不遲疑的身影緩步靠近。

　　眼底無驚，無喜，亦無意外。

　　只在對方踏過最後一步時，他微微側身，讓出座位，手指極輕地一推，將車門闔上。

　　像是送君登車，也像是替一局已了的王者落幕。

　　風自他衣角掠過。

　　他沒有看戰場，沒有看北聯，更沒有看那跪於塵中的身影。

　　登上車，車門輕響，像是與整個戰場隔出一道邊界。

　　引擎聲緩緩啟動，低沉如初響的雷，穿過碎石與塵沙，碾過尚未沉寂的餘波。

　　那輛黑色轎車無視一切障礙，平穩地穿過斷壁殘垣，沒有急促，卻也不曾停留。

　　灰白的塵土自輪側揚起，在陽光與風中拉出一道長而淡的尾影。

　　越過眾人，越過高地，越過那座仍跪而不倒的身影。

　　那抹黑影漸行漸遠，最終與天邊的雲光交錯，消失在山線與天際的交界處。

　　像一場夢遠去，餘音未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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