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不同色 - 第六十一章　一劍終

　　飛沙走石尚未平息，塵霧翻湧未歇，斷枝與枯草仍在風中旋轉飄舞，如殘雪未盡。

　　而就在這一刻——

　　一滴鮮血，悄然墜落，滴在碎裂青磚之上。

　　「噠。」

　　極輕的一聲，如梅落寒池，聲音小得近乎不可聞，卻彷彿敲在每個人心頭。

　　那一抹鮮紅，在灰與白交織的大地上，緩緩暈開，如霧中浮現的一朵緋紅雪花。

　　莊旻文目光微沉，不動聲色，卻不知何時，他身側的手已再次收緊。

　　雲顥辰站在斷瓦高處，風壓拂面，卻渾然未覺。他目不轉睛盯著場中央，只覺劍意如山壓心。

　　紀子傑一腳踩在殘牆邊，原本提起的氣息無聲滑落，竟失了重心半步。他忙勉力穩住身形，喉頭一緊，才驚覺自己已不自覺吞下那一口乾澀的氣息。

　　當塵煙終於落定，整片戰場沉入一瞬的寂靜。

　　風停。

　　聲絕。

　　萬物屏息。

　　直到眾人終於看清——

　　緋色紅花在宣紙上暈渲。

　　那是鮮血。

　　落在碎裂青磚上，暈開如緋墨，猶如宣紙上不小心灑落的朱砂，緩緩綻出一朵不該出現在此處的紅花。

　　而那紅花的源頭，是一柄劍——

　　杜思遠的劍，穿過了易空絕的左肩，自後胸透出，透出一種不容忽視的靜寂。

　　白色身影佇立於殘瓦塵土間，半身染血，如雪落梅枝，紅白相映。

　　絕世斜插在地上，已無力再舉。

　　觀戰之人，無不震駭。

　　誰都知道，這二人皆為當世最頂尖的存在。

　　他們的勝負從來無法預測。劍起之時，世人只敢屏息以觀，從無人妄談高下。

　　但此刻——

　　那一劍已落，那一血已滴，天地也隨之沉靜。

　　或不願相信，或難以接受，甚至不肯將那個名字與「落敗」二字並列。

　　可那抹紅，那劍尖，那穿心的白衣——

　　他們都看見了。

　　而他們之中，從未有人想過，這場塵封二十載的對決，竟會以這樣的方式，分出高下。

　　高臺之上，莊旻文心頭鬆下一口氣，卻無歡喜，只餘一種無法言說的沉重。

　　忽見場中，那白衣之人緩緩抬眸，眼中似有流光閃動，像是方從某個深處醒來。

　　他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輕聲而語：

　　「這才是我所追尋的快意啊——」

　　杜思遠靜靜望著他淡淡道：

　　「可我來此，只是為了應約。」

　　他聲音不高，卻如遠山積雪緩緩滑落，帶著沉靜、帶著決絕，落在每個人耳中，如石入深潭，盪出一層層無聲的漣漪。

　　靜靜望著眼前那染血的白衣，風從耳側掠過，挾著塵霧與殺意，呼嘯不止。

　　倏而，一口鮮血自他唇間湧出，落在劍身之上，綻開一道暗紅的痕。

　　杜思遠握劍的指節微微收緊，氣息略有顫動。

　　他不是沒想過這一戰。

　　二十年前，就想過。

　　那時，杜思遠在與現在相仿的位置。

　　劍未出，卻已能想見劍出後的模樣。

　　那將是一場驚世之戰，也可能，是一場難以收場的浩劫。

　　只不過那一次，他沒有出劍。

　　於私，他從不認為劍是為爭勝而生。

　　他認為，劍是一種與天地對話的方式，是用來感知世間、體悟萬象的延伸。

　　劍能為北聯所用，能成為守護之器，那是因為這心，原本就為眾人而起。

　　而於公——

　　當時的北聯，甫從戰亂中穩住根基，各分會仍未整合，外敵方平，內憂未息。

　　若與易空絕一戰，無論勝負，局勢都將因他而動，整個北聯，勢必被捲入無休止的亂局。

　　杜思遠不能冒那個險。

　　於是他選擇了另一條路——

　　一條取巧的路。

　　以言代劍，以退為答。

　　杜思遠在不戰之中，借用武者的尊嚴，讓易空絕親口立下約定。

　　既不戰，亦保北聯安穩。

　　這是一場豪賭。

　　他賭那人會信守承諾，賭他的劍雖無形，卻自有邊界。

　　而易空絕真的守了。

　　守了二十年未動。

　　本該鬆一口氣的。

　　可心中卻始終有愧。

　　因為那場劍，他沒接。

　　杜思遠以言止劍，是為整個北聯，但那句承諾下，失去的是作為武者的心。

　　這場戰鬥，從來不是為勝，不為名，甚至不是為生死。

　　只是為了補上那一次，沒能舉起的劍。

　　杜思遠靜靜望著那具被劍貫穿的身影，神色無喜無怒。

　　他早就知道，易空絕最初沒有認真。

　　那人總帶著笑，不屑藏也不藏，所使招式無論碎步藏殺、氣勁裂石、優雅奪命，無一不是幽夢閣殺手們的影子。

　　他在模仿，在戲耍，在玩。

　　但杜思遠沒有憤怒，也沒有譏諷。

　　只是平舉長劍，以不變，應萬變。

　　想遊戲，那便讓你盡興。

　　只要不亂，這場局，便不會輸。

　　他不曾搶先一步，卻也從未落後半式。

　　劍鋒繞身，氣機外引，不是後退，而是藏守。不是被動，而是牽引。

　　那是松根伏地、山雲不動，是風來我自穩，是萬軍過而不撼一葉的寧靜。

　　直到對方拔劍、出式，那劍名為「絕世」，一如其主，無定、無執、無牽掛。

　　易空絕真正動了，劍意如潮、氣機如雪，場上萬物皆成劍勢。

　　杜思遠依舊氣未亂，心未浮，劍如松風不斷，從容化解對方傾力而出的每一式。

　　但也正是在那個片刻，他心中生出一道聲音。

　　——這二十年的債，就能這麼一筆勾銷嗎？

　　這念頭如微塵輕落，落於氣海微塵，落於劍意微隙。

　　無聲，卻足以讓他的氣，在那一瞬，略慢了半拍。

　　也正是那半拍，風聲翻轉，局勢微變。

　　塵中，白影輕轉。

　　即使身上已被劍所穿，易空絕仍站得筆直，帶著危險而愉悅的笑意，眸光輕抬。

　　剛才那一劍——

　　他記得極清。

　　明明是自己千變萬化、飄忽如煙的招式，卻落在杜思遠那不動如山的一劍之下。

　　他出的是萬變，對方應的是不變；他以極速為勢，對方以靜定回環。

　　那劍未斬，卻逼得他步錯劍偏。

　　那不是破敵之劍。

　　而是「止」。

　　止萬象於一念，止千流於一隅，止他於不斷流轉之中。

　　萬物為劍，是「動」。無形無影，是「動」。破空裂氣，是「動」。

　　但——

　　穩若天地，是「靜」。無來無去，亦是「靜」。

　　動，是形，是變；靜，是意，是恆。

　　他曾以為無常，是萬象無向；虛無，為無意而空。

　　如今才知——

　　一切變動，皆有其歸趨。一切無常，皆有其恆定。

　　靜與動，非對立，而為相生。是謂併存，是謂平衡。

　　若萬物皆可為劍，那「無劍」亦當為劍。

　　如世間萬象皆為變化之流，那唯一不變便是心之本身。

　　無形恆常，方為道——

　　亦為劍。

　　千思萬念，不過一瞬。

　　易空絕的眼眸才方抬起，正對上杜思遠的目光。

　　平靜如昔，卻彷彿能穿透人心。

　　他穩穩站著，眼底既無痛意，也無怒意，只餘一種清醒後的執著。

　　他抬手，握住那仍插在左肩的長劍，指節緊扣，猛然一推——

　　手掌被劍鋒劃破，鮮血滴落如雨，卻未曾鬆手半分。

　　鋒刃自左肩退出，鮮血驟湧而下，灼熱如火，染紅白衣。

　　易空絕不為所動。

　　只是低頭，重新握起那口絕世。

　　身形晃了一瞬，卻仍立於風中不倒。

　　指間微顫，劍鋒在陽光中輕輕晃動，倒映出他眉宇間那道決然的光。

　　易空絕望向杜思遠，目光深沉無波，像是透過他，看見更遙遠的過去。

　　然後，他的視線越過杜思遠，落在遠方觀戰的眾人身上。

　　那些目光驚懼、凝神、警惕、或不可置信，都如空中浮塵，一眼掃過。

　　他再一次越過人群，望向四方天地——

　　一截斷枝仍在風中搖曳，破壁殘垣靜臥於破碎高地，飛塵未歇。

　　更遠處，山線如墨，沉沉壓著雲層，陽光斜照，穿過一線縫隙，在地表投下交錯光紋。

　　那縫隙正在緩緩閉合，雲端將天光一寸一寸吞沒。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

　　空氣中帶著淡淡血腥，冷冽如霜，又殘留著陽光剛掠過的餘溫。

　　氣息入肺，在受傷的內腑間悄然刺痛，令他清醒。

　　忽然——

　　天地靜止。

　　一瞬，無風、無聲、無動，甚至無光。

　　就像世間所有聲息，在此刻悄然潛入地底，不敢驚擾下一刻的到來。

　　易空絕長身而立，掌中絕世橫在身側。

　　人不動，劍光不動。

　　他收起所有凌厲氣勢，將一切飛揚外散的劍意，盡數摺回體內。

　　如河水倒灌、萬枝歸根。

　　只是一片寂靜裡，那一縷劍光，斜斜落下——

　　落在空氣裡，落在時間上，落在塵埃未降之處。

　　然整座高地，便如聽見神明一聲輕嘆。

　　易空絕立於天地之間。

　　招未見形，氣已成勢。

　　未聞殺意，已覺無生。

　　如雲非雲，似煙非煙，一念動，萬象隨。

　　那劍不似出手，反如山雨欲來前的靜，如花開刹那的緩。

　　沙不再飛，風不再響，連陽光都彷彿凝固其間。

　　一念既出，萬物皆應。

　　風真的停了。

　　不再有草葉翻飛的聲音，不再有灰沙舞動的痕跡。

　　剛才尚在半空飄搖的瓦礫與塵土，此刻竟也靜靜懸浮，彷彿忘記該何時墜落。

　　陽光自雲層間透出一道金白，卻在中途凝住不動，只餘一縷微光灑在場中二人之間，映出那柄白劍的輪廓。

　　就連時間，也不敢繼續往前。

　　天地在此刻，只剩交鋒的兩道身影。

　　杜思遠的心，忽然像被拉入某個極靜的深處。

　　視線仍清明，卻已看不見對方的劍路。

　　那不是劍。

　　而是一道無痕的問句——

　　問他能不能接。問他要不要接。問他此劍之後，還立不立得住。

　　杜思遠從未見過這樣的劍勢。

　　見之如無，觸之如山。

　　他知那是劍，卻無法以劍應之。

　　那是壓住他全身心意的一道天問。

　　只要他心念有一絲遲疑，這天地便會傾覆於他身上。

　　既是問，那便答。

　　杜思遠緩緩地將長劍平舉在胸前，劍鋒微抬，氣沉丹田，整個人如山如石，動也不動。

　　他不求破敵，不求快勝。

　　只為守住此刻，守住那被問的一念之心。

　　靜極如塚，氣沉如嶽。

　　風未至，他先定；劍未交，他心先鎮。

　　天地將落，他不退半步。

　　杜思遠與易空絕之間，只隔著數步之遙，卻像隔了一整座四季輪轉、萬象更迭的蒼茫歲月。

　　兩人的劍意，卻在不斷拔高、堆疊、交錯、逼近——

　　一瞬之間，兩道劍勢終於在塵埃未落的空氣中撞擊。

　　未有劍鳴，未有鐵響，卻像是某種比聲音更巨大的東西崩解。

　　轟然，卻無聲——

　　以二人為心的圓形氣牆瞬間炸裂，天地間所有懸浮未落的塵沙、碎瓦、枯枝在那一刻被氣流攔腰斷裂、震飛四散！

　　陽光從雲後洩下，照見空氣中被撕碎的層層氣浪，像無形的水波震開，織成半空一面崩裂的光幕。

　　地面再次裂開，如有雷音自地底轟隆響起，將兩人腳下的土地推得寸寸斷裂。

　　然而交擊處，二人之間卻無一塊石子存留。

　　那裡太靜，靜到像被抽空，連風都不敢靠近。

　　兩柄劍，只在那中空之點，停住。

　　天地仍靜。

　　兩道身影對峙原地，皆未再動。

　　劍鋒交會之處，一縷極細的氣流，緩緩自空中扭曲散開，像一滴無形的水墜入寂靜湖面，無聲，卻蕩起萬重漣漪。

　　觀戰之人無不屏息，勝負未現，聲息未起。

　　連風都不再來，像是天地也不敢打擾這場塵封二十載的對決。

　　灰衣之人仍如松立雪中，長劍在手，氣息沉穩，劍意未散。

　　然——

　　一滴血，悄然自他唇角滑下。

　　細得幾不可見，卻在落地時發出一聲極輕的聲響。

　　如露落枯枝，聲音輕，餘音卻綿長得不可思議，像是誰在風裡低語。

　　杜思遠微微皺眉，眼中卻無驚色。

　　只是右手仍緊握劍柄，劍尖下垂半寸，未曾鬆手半分。

　　他的身形微晃，似被風拂動的松木，極輕微地，動了一下。

　　然後，在那場萬籟俱寂之中，他緩緩跪下。

　　無聲。

　　無響。

　　如同山雪終於落地，如同一場春雷後的沉雨靜霧，無人能言其痛，亦無人能測其重。

　　塵土自他身旁緩緩飄落，映著正午的日光，落在他肩上，像為他披上一層極輕的衣裳。

　　他沒有閉眼，也沒有倒下。

　　只是以那樣的姿態，靜靜跪著，如碑，如松。

　　劍尚在手，身仍在勢之中，只是氣已斷，心已止。

　　風，又輕輕吹了起來。

　　吹不動他鬢角的髮，吹不散他指間的劍，也吹不走他最後的身影。

　　一如二十年前，杜思遠曾立於風中，為北聯擋下萬千風雪。

　　如今，他靜靜坐鎮於塵灰之上，任山河傾頹，不再言一句。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fEbc2ZM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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