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不同色 - 第五十七章　無聲之邀

　　北聯主事辦公室。

　　燈光靜謐，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茶香，牆邊的落地燈投下柔和光暈，映在深色木質桌面上，如霧般朦朧。

　　莊旻文輕輕端起茶杯，杯中茶葉浮沉，隨水波緩緩旋轉，彷彿某段久遠的往事，在心底打著圈，始終未曾沉澱。

　　他低聲開口，語氣平穩，彷彿只是說起某個早已封存的檔案：

　　「誰能想到，自那天之後，杜思遠的身影就消失了。」

　　他頓了頓，視線落入茶湯中，像是望見了另一個遙遠的時間點。

　　「只留下一封辭職書，消失於江湖。」

　　他語調未起半點波瀾，卻像拋下了一塊沉石。

　　莊旻文將茶杯放回桌上，指尖輕輕滑過杯壁，茶水尚溫，氣息淡淡升起。他收回目光，補上一句話：

　　「於是，北聯的記錄裡，從此沒有了這個人。」

　　話音落下，辦公室內陷入片刻的沉默。

　　楚懷信依舊盯著筆電，沒有抬頭，指尖輕敲著鍵盤邊緣，節奏緩慢、規律，像是在反覆思索某段推論。

　　「……資料是主事刪的？」她開口確認，語氣平靜，眉心微蹙，眼底藏著壓抑的銳利。

　　「不。」

　　莊旻文緩緩搖頭，語氣不疾不徐，像是在說一件已經塵封多年的舊事：

　　「是那一任主事刪的。」

　　他的聲音很淡，卻像落在水面上的細雪，無聲地擾亂了原本平靜的氣氛。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眼神在微光中閃爍了一瞬，卻沒有多說什麼，只留下那句——

　　「為了北聯的穩定。」

　　辦公室內陷入短暫的沉默。

　　雲顥辰目光望向主事，像是試圖從他的語氣與表情裡尋找更深層的含義。

　　而腦中飛速拼湊著事件的脈絡——

　　易空絕，以北聯穩固為要脅，向杜思遠發起決戰。

　　杜思遠，雖然答應這場決戰，卻在約定當日未戰先認輸，並宣布退出北聯、退隱山林，以此保護北聯。

　　而當時的主事，為避免北聯易空絕的籌碼，選擇將杜思遠的記錄從所有北聯的檔案中完全抹除。

　　這不僅是抹除一個人的過去，而是徹底將「杜思遠」這個名字，從北聯的歷史裡刪去。

　　讓他不曾存在過。

　　沒有人開口，只有茶水漸涼的細微聲響。

　　雲顥辰緩緩收回視線，眉宇間微微收緊。

　　這樣的決策，確實能保全北聯，但代價卻是讓一位原本能成為北聯頂尖戰力的尉司，徹底從這個江湖消失。

　　他的手指輕輕摩挲著手臂，思考著其中的利弊。

　　辦公室內的空氣帶著一種沉靜的重量，檯燈柔和的光線映照在木質桌面上，透過玻璃窗投下一道淡淡的光影，細微的塵埃在光束中緩緩浮動。

　　雲顥辰抬起視線，靜靜地看著莊旻文。

　　「易空絕真的就此罷手了嗎？」

　　他語氣平穩，不帶質疑。

　　莊旻文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側過視線，茶杯仍然穩穩地捏在指間，杯中熱氣蒸騰，薄霧輕輕繚繞，映得他的神情若隱若現。

　　片刻後，他淡淡瞥了雲顥辰一眼，嘴角似乎扯出一抹幾乎察覺不到的笑意，語氣意味深長：

　　「至少這二十年間，易空絕確實沒有主動對北聯出手。」

　　窗外遠方傳來微弱的車流聲，辦公室內卻靜得只剩下茶水輕晃的細微聲響，空氣中彷彿有什麼無形的東西正在緩緩發酵。

　　雲顥辰輕輕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

　　就他所知，幽夢閣成立十五年，北聯與幽夢閣之間，始終維持著一種互不侵犯的微妙局勢。

　　不論是幽夢閣的情報滲透，還是北聯對江湖的掌控，雙方都小心翼翼地維持著這場平衡。

　　如同走在懸崖邊緣，一旦稍有不慎，便可能引發一場無可挽回的衝突。

　　這場交易，確實維持了二十年。

　　但現在——

　　杜思遠回來了。

　　而這場平衡，還能繼續維持下去嗎？

　　杯中的茶湯早已冷卻，氤氳的霧氣消散殆盡，桌面上的光影被靜靜拉長——

　　仿佛也在為某場遲來的風暴靜默倒數。

　　那場未竟的博弈，在無聲中緩緩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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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北市東側一整棟大樓無聲崩塌。　

　　沒有爆炸聲，沒有警報，甚至連玻璃破裂的碎響都沒傳出。

　　建築就像被抽走骨架一般，在夜色中緩緩垮陷、傾斜，然後如折紙般垮塌於原地，煙塵湧起，遮蔽了整條街道的燈光。

　　在一瞬之間，像被無聲地按下摧毀鍵，乾淨俐落地化作一堆廢墟。

　　第二天清晨，雲顥辰帶著須臾趕往現場。

　　那棟倒塌的大樓，是一間小企業新蓋的百貨公司，才剛開始營運，樓層尚未全面開張，當晚也無夜間活動。

　　出入皆靠電子門禁，系統新穎，全自動化，幾乎無人力常駐。

　　原本輪值的保全臨時請假，公司又未派人替補；清潔人員因樓層尚未啟用，排班也臨時取消。

　　所以——當晚整棟樓空無一人，沒有任何傷亡。

　　監控系統全數失效的瞬間，百貨中控室只發出過一聲微弱的錯誤訊號，隨即斷訊，再也沒有恢復。

　　沒有爆炸、沒有火光、沒有任何逃生警報。

　　遠處的警戒線已封鎖，數名消防人員穿著厚重裝備，在斷裂的水泥堆中翻找。

　　碎裂的混凝土與扭曲鋼筋散落滿地，部分斷梁仍橫亙在瓦礫堆上，像是巨獸折斷的肋骨，殘忍地裸露在晨光下。

　　空氣中飄著乾燥的煙塵味與若有似無的機油氣，腳步聲與對講機的電流雜訊此起彼落，空地中央，有一面原本的展示牆傾倒而下，碎裂玻璃混雜著鋁製裝飾框，宛如碎鏡反射著斷裂的天光。

　　須臾蹲在一塊變形的鋼梁前，指尖緩緩撫過那平整卻詭異的斷面。

　　雲顥辰站在他身後，白色西裝外套微揚，眼神冷沉地掃過現場。

　　漫天塵灰尚未完全落定，陽光透過懸浮的微粒打出一道道斜光，映照出整片鋼骨與磚瓦組成的廢墟。

　　「……不是炸藥，這不是爆裂造成的破損。」須臾低聲道。

　　那鋼筋彎折的角度過於工整，斷面光滑得近乎詭異，像是被什麼極其銳利卻無形的力量從內部切割。

　　「不像是爆炸，也不像是衝擊……」他喃喃說道，聲音低得幾乎被風沙掩去。

　　須臾起身，拍落膝頭的灰塵，目光落回主樑與中央支柱的交界處。

　　雲顥辰伸手接過一旁文策書人員遞來的調查報告，快速翻閱了幾頁，低聲開口：

　　「整棟樓就像在同一瞬間失去了骨架。結構圖上顯示的關鍵節點幾乎全部錯位——」

　　他翻到報告下一頁，眉頭一緊：「而這一帶的監視器全數失效。」

　　他抬眼看向須臾，語調沉冷：「不只是這棟樓，方圓兩百公尺內，所有設備在事故發生前同時斷訊——沒有畫面，沒有聲音紀錄。」

　　這種乾淨得不留痕跡的手法，讓雲顥辰眼神一凝。

　　熟悉。冷靜。準確。像是某種帶著警告意味的宣告——

　　須臾與雲顥辰對視，現場氣壓像被瞬間拉緊。

　　須臾終於開口：「像是有人先掃過一遍，把所有可能留下痕跡的東西都清掉……然後讓這棟樓『自然地』倒下。」

　　他的聲音在煙塵中微微浮動。

　　「像是在展示。」雲顥辰緩緩點頭，嗓音帶著明顯的冷意。

　　「展示自己能讓一棟樓，悄無聲息地消失。」

　　他微頓，聲音如同風雪壓下：

　　「能做到這件事的，只有——」

　　「幽夢閣閣主，浮生絕影——易空絕。」須臾接道。

　　空氣凝結一瞬，像是周圍的塵埃都被這句話所吸引，凝固在空中，無聲無息。

　　雲顥辰沉默半晌，忽然開口，語氣低沉：

　　「你知道易空絕多少？」

　　須臾沒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笑了笑，，眼角眉梢帶著幾分懶意與看破的閒散。

　　那笑意無聲，卻不見輕浮，也不帶敵意，彷彿他已經聽過無數次這個名字，在太多地方、太多人嘴裡流轉過。

　　片刻後，他收回視線，語氣平淡，像是把話丟進風裡：

　　「知道與不知道，結果會有差嗎？」

　　語畢，他垂下眼，腳尖勾了勾地上的碎石，似是漫不經心。

　　「知道得太多，只會更早明白——有些人，是沒辦法用『知道多少』去衡量的。」

　　雲顥辰瞥了須臾一眼，沒再問。

　　他立在瓦礫邊緣，靜靜望著眼前這座被精準摧毀的大樓。

　　對方有意為之，並且知道北聯定會來看。

　　但這不是針對北聯。

　　如果是，他會選在有人、在營運時動手。

　　讓一整層人葬送於鋼骨與水泥之下，讓這個城市徹夜驚懼，讓新聞標題同時寫下「幽夢閣」與「血洗北市」。

　　但這裡，沒有一具屍體。

　　沒有血。

　　這不是警告北聯，而是——

　　他眉心微蹙，正欲轉頭，須臾卻搶先出聲。

　　「……顥辰。」

　　雲顥辰聞聲走近，只見須臾站在一堆斷裂鋼筋與石塊之間，俯身半蹲，正撥開一截倒塌的橫樑。

　　瓦礫之下，一抹暗紅色的車身若隱若現。

　　表面覆著厚厚塵土與碎石，車尾的金屬標誌已被刮花，原本閃亮的車身如今黯淡無光。但那流線型輪廓與外殼造型，在雲顥辰眼中卻無比熟悉。

　　他瞳孔微縮，語氣低沉：「那是——」

　　他瞬間轉身，下令：「把這輛機車挖出來，小心，不要再損壞它任何一處。」

　　幾名人員立即上前協助小心翼翼地搬開壓在上方的瓦礫與鋼骨，將那輛紅色重型機車從廢墟中拖了出來。

　　須臾蹲下身，抹去車牌上的灰塵。幾秒後，他站起身，語氣罕見地帶上一絲凝重。

　　「是禹謫原來那台。」

　　雲顥辰沒有立刻說話，只是靜靜看著那輛車。

　　那台車他見過無數次，從戰鬥之間、執行任務中，甚至……那一次在星辰碎裂中離去的背影。

　　那是他曾經的尉司，一個明明可以不用選擇這條路，卻還是一步一步踏入風口浪尖的人。

　　雲顥辰眼神漸冷，低聲開口，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對所有人說明：

　　「那台車，在他奪車而逃後，被北聯沒收，保存在總部倉庫。」

　　他的聲音愈發低沉。

　　「現在會出現在這裡，就代表——」

　　他微微抬頭，迎著晨光與煙塵，看向遠方逐漸亮起的天際。

　　聲音極輕，卻如冰刃落地，字字冷冽。

　　「易空絕以陳禹謫為籌碼，逼杜思遠出戰。」

　　風掠過廢墟，碎塵紛揚。

　　那台紅色機車靜靜橫陳於殘垣斷壁之間，車身破損、金屬泛光，仿若被獵人高高掛起的戰利品——

　　仿若一顆尚未冷卻的心臟，被獵人刻意留下，昭告天下。

　　這是邀請。

　　一場無法拒絕的邀請。

　　獵物已擺上檯面，劍鋒早已出鞘，只差——

　　誰先開戰，誰先沾血。

　　清晨的風揚起塵沙，從高樓掠過，捲動衣角。

　　杜思遠站在一處半廢棄的建築頂層，水泥地板粗糙斑駁，牆角的鋼筋裸露，風一吹便發出細微的鐵鳴。

　　他站在那兒，身影與陰影重疊，被日光拉得修長。

　　下方，是北聯拉起封鎖線的現場。

　　他沒有靠得太近，也沒進入任何一個能被偵測的訊號範圍，只是遠遠看著。

　　就像過去這二十年，習慣性地站在江湖之外。

　　煙塵尚未散盡，消防與技術人員在廢墟間穿梭，對講機聲此起彼落。

　　杜思遠目光沉靜地看著那群人動作熟練地清理現場，看著一塊塊鋼筋與斷瓦被搬開。

　　但無論誰，也未曾仰頭，望見杜思遠所在的高處。

　　他亦未曾開口。

　　有些話，從來不必說。

　　如同易空絕的筆鋒，從來不落紙。

　　一抹暗紅從瓦礫堆中顯露。

　　那抹色澤太過熟悉，哪怕蒙著灰塵、劃痕斑斑，仍能一眼認出。

　　這世上總有些信，不寫落字裡，不封於信箋，而是橫於天地之中，以山為封，以風為筆，以一棟百貨為書信。

　　那抹紅色機車，便是落款。

　　機車在灰塵中被拖出，陽光剛好落在車身側面，斜斜地映出一道沉默的光。

　　杜思遠站在高處，臉上看不出情緒，眉眼平靜，連眼皮都未動一下。

　　只有風略略吹起他側臉的幾縷髮絲，掠過他指尖。

　　指尖卻在不知何時，靜靜收緊。

　　原本隨風垂落的右手，此刻微微握拳，指節壓著掌心，卻沒人能察覺。

　　風從他身側掠過，將那輛機車身上的塵灰捲起，揚向天光。

　　二十年前，杜思遠為了北聯，收下那場不該開啟的戰書。

　　最終選擇認輸，換來平靜，也換來遺忘。

　　如今，同樣的筆跡、同樣的手法，卻換成他的徒弟，成為新的籌碼。

　　未竟的決戰，如今重提。

　　一棟樓無聲崩塌，瓦礫之中，紅色機車如同血印般突兀顯現——

　　這就是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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