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不同色 - 第五十三章　一盞清茶

　　陳禹謫坐在舊木桌旁，視線落在師父手中的茶壺。

　　熱水緩緩倒入杯中，茶葉翻騰，深色的湯汁慢慢透出淡淡的琥珀色，蒸騰的熱氣裹挾著熟悉的茶香，緩緩擴散開來。

　　桌上仍有些許歲月的痕跡，木紋深處嵌著難以抹去的舊茶漬，角落還有幾道淺淺的刻痕。

　　那些年少時練武後在這裡胡亂比劃留下的痕跡，如今看來，竟有些遙遠得不真實。

　　他伸手觸及桌上的茶杯，杯沿微微發燙，手指不自覺地抵住杯壁，沒有立刻拿起來。

　　熱度透過指腹傳來，他卻沒有鬆開。

　　指節微微發白，他察覺到自己的僵硬，卻沒有調整姿勢，彷彿這點燙意能讓他保持清醒。

　　「小子，怎麼一副這樣子？」

　　杜思遠的語氣一如記憶裡的溫和，語調平穩，卻帶著一絲細微的打量。

　　他一邊拿著茶壺，一邊不疾不徐地替自己也倒了一杯，然後端起來輕輕吹了吹。

　　下一句話卻讓氣氛瞬間變得不同。

　　「你是剛跟人打架輸了，還是被誰甩了？」

　　茶香縈繞，話語卻輕飄飄地落下，語氣裡甚至帶著點認真的揣測意味，像是真的在衡量哪種可能性更大。

　　陳禹謫的手指微微頓了一下，低垂的視線終於抬起，目光緩緩落在杜思遠那張看起來一點都不嚴肅的臉上。

　　陳禹謫視線又垂了下去，像是沒聽見師父剛才的調侃。

　　屋內靜悄悄的，只有茶水微微冒著熱氣。

　　片刻後，他深吸了一口氣，語氣平靜地開口。

　　聲音不高不低，像是在陳述別人的故事，沒有過多的起伏，卻帶著某種刻意壓抑的情緒。

　　他的話語流暢而有條理，沒有猶豫，沒有顫抖。

　　有些話，他說了。

　　有些話，他沒說。

　　有些部分，他說得極快，快得像是想要把那些不願細想的記憶一口氣掠過。

　　又有些細節，他選擇性地略去，仿佛那些空白的部分便能不去面對。

　　當提到執鋒衛時，他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泛白，眼中似有微微的懷念與無奈。

　　當提到楚懷信時，他的語速突然放慢了一點，像是在腦中計算該怎麼措辭。

　　但他沒有去描述執鋒衛可能出現的動盪，也沒有去談楚懷信的徹查究竟牽扯了多少人。

　　沒有細說……他與雲顥辰的過往與如今。

　　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些事情對他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麼。

　　「穆蒼峯僅一個行動，北聯內部就已經亂了……」

　　但杜思遠只是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沒有追問，也沒有露出特別的神情。

　　等到最後一句話落下，屋內陷入了一片沉默。

　　茶香仍然瀰漫在空氣中，溫熱的水氣緩緩升起，在晨光下幾乎透明。

　　屋外遠處，有鳥鳴聲的殘響。

　　「這是你師父我珍藏的好茶，別給我糟蹋了。」

　　杜思遠的聲音淡淡地響起，語氣像是在閒話家常，甚至帶著些微的無奈。

　　陳禹謫低頭，看著自己手裡的茶杯。

　　指節泛白，掌心有些微微發熱，他才發現自己竟然一直緊握著杯子，彷彿要從這杯茶中榨出什麼不存在的答案。

　　「喝吧。」

　　師父的語氣溫和，沒有強迫和催促。

　　陳禹謫沉默了一瞬，終於端起茶杯。

　　茶湯清澈，微微泛著琥珀色的光澤，熟悉的香氣撲鼻而來。

　　他抿了一口，初入口時帶著一絲回甘，卻在喉間留下些許苦澀。

　　這一口茶，吞咽得比他想像中還要困難。

　　他放下茶杯，微微垂眸，呼吸不自覺地放慢了一些。

　　「你看你眉頭皺得跟饅頭摺一樣深，給自己留點氣質。」

　　杜思遠輕描淡寫地說著。

　　他沒有安慰，沒有指責，甚至沒有給出任何意見。

　　仍然是那樣漫不經心，像是根本沒把剛才那些話當成什麼重要的事。

　　陳禹謫沉默地看著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師父，你怎麼不說點什麼？」

　　「嗯？」杜思遠挑了挑眉，笑了笑：「你這麼大的人了，還想要師父給你標準答案？」

　　陳禹謫愣了一下，喉嚨動了動，似乎想反駁些什麼，卻又說不出口。

　　標準答案。

　　他知道自己不該依賴這種東西。

　　從過去到現在，師父從來沒有教過他什麼叫「標準」。

　　連指導他武藝時，師父在意的也是「意」，而不是「形」。

　　可現在，他的疑問、他的迷茫，還有那一連串不知該如何收拾的局面，讓他幾乎本能地渴望著有人能替他指明方向，告訴他該怎麼做。

　　但師父沒有。

　　沒有給他標準答案，沒有分析利弊，甚至沒有站在旁觀者的角度評價是非。

　　只是淡淡地告訴他——你該自己想清楚。

　　這個道理，他當然懂。

　　可是——

　　他心裡那一團死結仍然盤踞著，沒有真正鬆開。

　　但就算如此，他還是能感覺到，這份焦躁，似乎沒有剛才那麼難以忍受了。

　　他握著茶杯的手指微微放鬆一點，低頭又喝了一口。這次，他覺得那股苦澀，似乎沒有那麼難以下嚥了。

　　「想不清楚就先別想了，腦子燒壞了可不給你醫藥費。」杜思遠打了個哈欠：「行了，等會兒陪我去買菜。」

　　陳禹謫抬頭，看著他那副輕鬆自如的樣子，嘴角動了動，終究還是沒說什麼。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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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早晨，天剛亮。

　　陳禹謫的意識從模糊中緩緩浮起。

　　頭有些昏沉，像是還沒完全清醒，思緒停滯著，沒能馬上運轉。

　　一聲輕微的開門聲傳來，門片帶動空氣微微顫動，是杜思遠出門去了。

　　晨光透過窗簾的邊角滲進來，帶著淡淡的暖意，不刺眼，只有溫和的包覆感。

　　他緩緩坐起身，靜了片刻，才推開門，走到院子裡。

　　院子裡還殘留著昨夜的涼意，晨霧輕輕浮動，像是為這個寧靜的小院罩上一層薄紗。

　　天色微微泛亮，陽光穿過層疊的樹葉，投下斑駁細碎的光影，隨著枝葉晃動而微微變換形狀。

　　樹梢上的露水在微風裡輕顫，偶爾滴落，砸在石板上，留下一抹短暫的濕痕。

　　也許是剛睡醒，腦子還沒真正開始思考，以至於那些壓抑、那些煩亂，還來不及翻湧起來。

　　他只是純粹地感受到了陽光的存在。

　　在門檻邊的石階上坐下，他讓自己沉浸在這片晨光裡，視線放空地望著院子外的街道。

　　不知何處傳來悠揚的廣播聲，聲音帶著些微的電流雜音，像是某個老舊收音機正在播放某首老歌，旋律緩慢悠揚，夾雜著街坊鄰居的交談聲與偶爾的腳步聲。

　　他原本沒有特別想聽，可久違的寧靜讓他不知不覺地注意起那些細碎的聲音。

　　「哎，今天天氣不錯，比昨天暖和多了。」

　　「可不是嘛，昨天那陣風吹得骨頭都快散了。」

　　「欸，你腰好點沒？看起來恢復得不錯啊。」

　　「就跟你說了，休息一天就沒事了。」

　　平凡的對話穿插在晨光中，隨著風飄進院內，模糊而慵懶。

　　「老杜，今天打算買什麼菜啊？」

　　「還是老樣子，簡單點，青菜、豆腐，嗯……順便買點豬肉。」

　　「豬肉貴了啊，你還不如買雞腿。」

　　「哎，改天再換吧，今天就這樣。」

　　這些聲音本應毫不起眼，可對他而言，卻有些陌生得過分。

　　他沒有刻意去聽，卻也沒有忽略，只是坐在那裡，靜靜地望著這一切。

　　時間似乎變得很慢，慢到他難以適應。

　　北聯的日子裡，他習慣了緊繃，習慣了隨時應對突發狀況的步調，習慣了……不停地往前走。

　　可現在，他坐在這裡。

　　世界仍然在運轉，但與他無關。

　　不知過了多久，一隻貓輕巧地跳上院牆，尾巴晃了晃，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琥珀色的眼睛在晨光中透著靜謐的光澤。

　　陳禹謫與牠對視了片刻，最終只是偏過頭，繼續看著陽光灑落的地面。

　　他沒有想太多，也不想去想太多。

　　就這樣坐著吧——

　　等他發呆到晨光完全灑滿院子，街上逐漸喧囂起來，杜思遠才晃悠悠地拎著幾袋菜回來。

　　清晨的陽光灑在他身上，映出微微拉長的影子。

　　他步伐穩穩當當，手上的菜袋不輕不重，似乎一路上還順便和人閒聊了幾句，嘴角掛著若有似無的笑意，整個人透著一種閒適自在的氣息。

　　「還坐著呢？」他瞥了陳禹謫一眼，把菜袋往桌上一放：「不會長香菇吧？」

　　菜葉在袋子裡微微晃動，一片青翠的葉子從塑膠袋口露了出來，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搖晃。

　　陳禹謫沒回話，目光無意識地跟著師父的動作移動。

　　他看著杜思遠熟練地從袋子裡取出新鮮的豆腐、切好的五花肉、青翠的空心菜，動作不急不緩，像是做了千百次，早已成為生活的一部分。

　　他沒發現自己竟然開始習慣觀察這個日常的節奏。

　　水燒開的聲音、菜刀落在砧板上的聲音、熱油嗤啦一聲的細響……這些聲音原本毫不起眼，應該是生活裡最平凡不過的背景音，可當他沒有別的事情去做時，這些聲音卻開始變得清晰。

　　水壺裡的熱氣升騰，白色的蒸氣蜿蜒著飄散，透著些微茶葉的清香。

　　切菜的聲音穩穩地響著，刀鋒劃過木砧板，發出富有節奏感的低鳴。

　　滾燙的油鍋裡，青菜剛下鍋便發出細密的噝噝聲，空氣裡開始瀰漫著淡淡的蒜香與熱油的香氣。

　　飯菜的香味慢慢滲透開來，和屋外晨間微涼的空氣交織，形成一種溫暖而安心的氣息。

　　而師父站在廚房的料理檯前，熟練地翻炒著鍋裡的菜，偶爾隨意地哼著不知從哪裡學來的小調，聲音不算高，但帶著一種輕鬆的調子，像是某種不知名的老歌，隨著飯香一起瀰漫在屋內。

　　陳禹謫靠在門邊，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這樣的畫面，讓他感到熟悉，卻又遙遠。

　　真的一點都不在意嗎？

　　不管北聯怎麼樣，不管他發生了什麼事……師父都不會問嗎？

　　陳禹謫心裡升起一絲奇異的情緒。

　　他不知道是該覺得被冷落，還是該慶幸自己不用解釋什麼。

　　而他現在，甚至連一個明確的答案，都無法給自己。8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lb2shF8a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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