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不同色 - 第三十五章　心隙初生

　　門鎖輕響，沉悶的「喀噠」聲在靜謐的空間裡顯得異常清晰。

　　陳禹謫放下手中的書，側頭望向門口。

　　他沒有閱讀的心思，這本書也不是他選的，只是擺在桌上，供他消磨時間。

　　或許是刻意準備的，讓他在封閉的房間裡有些可供思考的事物，而不是整日發呆、計算時間流逝。

　　但無論讀多少遍，內容都與他此刻的處境無關。

　　來者步伐沉穩，沒有遲疑。

　　不像沉默的刀客，沒有那種長期戰鬥留下的銳利氣息。

　　也不像子慕，那孩子的步伐輕快，會伴隨著鈴鐺，偶爾還會停頓一下，像是在東張西望。

　　「陳尉司，久等了。」

　　穆蒼峯推門而入，語氣平和而從容，微微一笑，宛如與老友敘舊一般。

　　他的衣著簡潔，杏色的亞麻襯衫與淺色長褲，沒有多餘的裝飾。

　　陳禹謫沒有立刻回話，他的視線掠過對方，從他的衣著、氣息、步伐，乃至於手指上的細微動作，一一記錄在腦中。

　　這個人，行走時沒有刻意壓制自己的氣息，卻不帶半點殺意。

　　陳禹謫的眼神微微一沉。

　　他曾嘗試從子慕那裡探聽情報，然而那孩子對自己的立場沒有絲毫概念，卻又無意間透露出幾個關鍵詞——「穆先生」、「凌濤哥哥」。

　　如果「穆先生」真的是主導者，那麼此人應當是在短時間內統領山海一線，並且將東陵局勢重新洗牌的人。

　　這是他第一次與穆蒼峯面對面。

　　過去只聽聞這個人的名字，傳聞他能夠在短時間內策動東陵的政變，整合崖會，將山海一線變成如今的規模。

　　「……穆先生。」陳禹謫淡淡開口，語氣平靜，不帶敵意，也不顯親近。

　　他沒有站起來，也沒有刻意擺出警惕的姿態，而是仍坐在沙發上，背脊筆直，顯得鎮定而從容。

　　但這並不代表他放鬆。

　　只是這不是一場需要正面衝突的局勢——至少現在不是。

　　穆蒼峯微微一笑，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姿態優雅而放鬆，手指輕輕搭在膝上。

　　「這裡的環境如何？」他語氣淡然，沒有回答問題，而是轉而問道，彷彿只是一場輕鬆的談話。

　　陳禹謫沒有立刻回應。

　　這間房是標準的高級酒店套房，內裝簡約奢華，採用淺色木質地板與軟質家具，設計風格乾淨俐落，並無東陵地區常見的雕花裝飾或繁複線條。

　　這是北市酒店的風格，偏向現代簡潔，重視隱私與舒適感，而非東部酒店那種更偏重於禮儀與文化象徵的擺設。

　　空氣裡也沒有東陵獨有的濕冷氣流，沒有東部山區常見的熏香味，取而代之的是經過中央空調過濾過的乾淨氣息，甚至還帶著一絲北市常見的酒店專用香。

　　也就是他仍然在北市境內，並未被送往東陵。

　　陳禹謫緩緩開口：「不算苛待。」

　　「這就好。」穆蒼峯輕輕點頭，語氣依舊溫和：「畢竟，我可不想讓你覺得自己是囚犯。」

　　「那麼我是什麼？」陳禹謫冷笑了一聲：「貴客嗎？」

　　穆蒼峯輕輕一笑，推了推眼鏡，目光平靜如水：「如果你願意，何嘗不可？」

　　陳禹謫沒有說話，他只是靜靜看著對方。

　　這場對話，從一開始，就不是審問，而是試探。

　　他能感受到穆蒼峯並沒有真正的敵意，對方的語氣太溫和了，溫和得像是在和一個未來的「合作夥伴」交流，而非囚犯。

　　這本身，就是一種態度。

　　「我很好奇。」穆蒼峯忽然笑了笑，語氣像是在閒聊：「你對北聯，真的這麼忠誠嗎？」

　　陳禹謫沒有立刻回答。

　　他並未露出明顯的抵觸，也沒有馬上反駁，僅是抬起眼，靜靜地看了穆蒼峯一瞬。

　　他很清楚，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而是一道測試。

　　他思考著該如何回應，同時衡量對方的意圖。

　　「穆先生。」陳禹謫語氣不變，依舊維持著禮貌與冷靜：「我作為北聯尉司，答案很明顯。」

　　「陳尉司果然聰明。」穆蒼峯微微側首，眼神似笑非笑：「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因為『信仰』而選擇北聯，還是因為其他原因？」

　　「這兩者之間，有什麼區別？」陳禹謫反問。

　　「當然有。」穆蒼峯語氣溫和，彷彿他們之間的談話，只是在討論一個客觀的命題，而非關乎立場與敵對。

　　「信仰——」他輕輕推了推眼鏡，語調不疾不徐：「是無條件的。它不論對錯，不計代價，只要組織還在，便會堅定不移地追隨。」

　　他頓了頓，嘴角微微揚起，聲音輕柔，卻帶著難以忽視的滲透力。

　　「但如果不是出於信仰，那麼，便總會有衡量的餘地。」

　　這話語裡的含義，已經很明顯。

　　如果忠誠是理性的選擇，那麼就可能有被動搖的可能性。

　　陳禹謫垂下眼，指腹輕輕摩挲著桌上的杯緣，沒有第一時間回應。

　　這不是一個需要快速回答的問題。

　　但他也不能沉默太久。

　　因為沉默，有時候就是一種默認。

　　「穆先生的話，聽起來像是對北聯有些意見？」他淡淡開口，語氣中沒有過多的情緒。

　　「一個真正的聯邦制，應當是均衡的。」穆蒼峯的聲音輕緩，像是在述說一個客觀的事實：「但北聯呢？

　　表面上，各分會獨立自治，彼此制衡，然而現實是，部分勢力壟斷了決策權，而下層的人，永遠無法真正參與。」

　　他微微一笑：「你知道嗎？有時候，最可怕的不是敵人，而是那些選擇無視問題的人。

　　「當問題擺在眼前，卻沒有人願意解決，才是最致命的危機。」

　　陳禹謫沒有立刻接話。

　　他能看出來，穆蒼峯並未急於讓他表態，而是試圖在他的認知中，埋下一顆質疑的種子。

　　這是一種長遠的攻心戰。

　　不需要馬上得到結果，只需要讓對方開始「思考」。

　　「你想說，北聯內部存在問題。」陳禹謫終於開口，語氣平靜：「但這世上，哪個組織沒有問題？」

　　「當然。」穆蒼峯微微一笑，輕輕頷首：「但問題的關鍵在於——當問題已經無法解決時，該怎麼辦？

　　「繼續維持，還是……徹底改變？」

　　房間內的燈光溫和，沒有過多的陰影，但空氣中的靜謐感卻隱隱透著一絲異樣的沉重。

　　陳禹謫微微抿唇，指尖仍輕輕摩挲著桌上的杯緣，像是在細細思索。

　　徹底改變？這是一個極具引導性的詞彙。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抬眼看著穆蒼峯，對方神色自若，嘴角噙著似笑非笑的弧度，金絲眼鏡的反光掩去了一部分視線，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真正的情緒。

　　不急著說服，引導對方去思考。

　　讓疑問，自行萌芽。

　　「你覺得——」穆蒼峯的聲音再次響起，語氣輕柔，卻帶著一種無法忽視的滲透力：「北聯真正的問題是什麼？」

　　這是一個極度危險的問題。

　　如果他回答了，便代表他已經開始思考北聯的問題。

　　而思考，便是動搖的開始。

　　但若是不回答，則意味著他選擇迴避，等於在穆蒼峯面前失去話語權。

　　陳禹謫微微皺眉，沉思片刻，終於開口。

　　「北聯的問題……」他語氣緩慢，字句間帶著幾分斟酌：「並不是你說的那麼簡單。」

　　「哦？」穆蒼峯微微挑眉，眼底閃過一絲興味，「不妨說來聽聽？」

　　「確實，北聯的分會之間有不平衡，各派系之間也存在利益衝突。」

　　陳禹謫語氣冷靜，像是在闡述一個客觀事實：「但這並不代表北聯的體系無法維持。畢竟，沒有任何一個組織是絕對公平的。」

　　「沒錯，這點我認同。」穆蒼峯輕笑：「但問題是，當這種『不平衡』持續下去時，會變成什麼？

　　「它會變成階級的固化，變成某些人永遠無法踏入決策層，變成真正的權力被少數人壟斷，而不是聯邦制的平等自治。

　　「這不正是北聯的現狀嗎？」

　　陳禹謫的指尖微微一頓，心底不由得一沉。

　　這是一場極具侵略性的談話，雖然表面上帶著溫和的討論氣氛，實則每一句話都像是試圖在他的信念裡鑿開一道裂縫。

　　「你想說，北聯的體制，終究會導致問題？」他開口，語氣平靜，卻不自覺地帶上一絲試探。

　　「不。」穆蒼峯笑了，聲音低沉：「我想說的是，北聯的問題，已經存在，並且無法改變。

　　「至少，在現在的體系下，它改變不了。」

　　他的語氣輕緩，卻帶著某種篤定。

　　「先不說你們的主事莊旻文，你覺得，雲顥辰真的能改變這一切嗎？」他緩緩推動眼鏡，視線透過鏡片直視陳禹謫，「或者說，他真的『想』改變嗎？」

　　這才是這場對話的關鍵。質疑體制是一回事，質疑「某個人」則是另一回事。

　　直接攻擊北聯的整體體制，未必能讓陳禹謫動搖。

　　但如果讓他開始思考「雲顥辰」這個人呢？

　　如果讓他開始懷疑，自己在雲顥辰的計畫裡，到底是什麼角色？

　　是平等的夥伴，還是僅僅是一顆棋子？

　　這個問題，比單純的政治體制更容易讓人動搖。

　　陳禹謫的心緒微微波動，但他很快調整回來，語氣依舊冷靜：「你想讓我懷疑雲顥辰？」

　　「不，我不需要讓你懷疑。」穆蒼峯微笑，聲音低柔，「因為——你心裡，應該已經有過這樣的想法了，不是嗎？」

　　這場對話如同無形的棋局，話語交錯，暗藏試探與攻心之術。

　　穆蒼峯的聲音仍舊溫和，帶著不疾不徐的從容：「你覺得，北聯真的能容納所有人嗎？」

　　陳禹謫沒有回應，他知道這是個陷阱。

　　他如果回答「能」，便等於承認北聯的制度無可挑剔，這與現實並不相符；但若回答「不能」，便是承認北聯確實有它的局限與缺陷。

　　而穆蒼峯的目標，正是讓他意識到這點。

　　於是，他選擇了沉默。

　　「我不覺得你是盲目忠誠的人，否則你剛才不會沉默。」

　　穆蒼峯微微一笑，推了推眼鏡，語氣一如既往地溫和，卻帶著些許不容忽視的滲透力。

　　「如果今天換成雲顥辰被抓，北聯……會放棄他嗎？」

　　房間內的空氣倏然凝滯。

　　雲顥辰，北聯副理。

　　他的地位無可取代，雖然沒有真正的實權，但所有決策與行動都必須經過他的手。行事雷厲風行，計算精準，長年以來是北聯最堅實的力量之一。

　　這樣的人，若是落入敵手……北聯會怎麼做？

　　這個問題，過去從未被認真思考，因為從來沒有人認為這種事會發生。

　　但現在，它就這樣擺在眼前。

　　「北聯會營救他。」

　　陳禹謫終於開口，語氣冷靜而堅定：「他是北聯副理，沒有放棄的理由。」

　　「是嗎？」

　　穆蒼峯輕笑了一聲，語氣不急不緩，卻像是一根細針，緩緩地刺入內心深處——

　　「可這次，你被抓了。」

　　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給陳禹謫足夠的時間去「思考」。

　　「而他，還沒有來。」

　　語氣輕柔，卻像針尖直戳進最不願觸碰的角落。

　　陳禹謫的指尖微微收緊，但很快又鬆開。

　　不該對這句話有反應。

　　「你會說，他在調查，正在部署救援。」

　　穆蒼峯的語氣依舊淡然，聲音緩慢且不疾不徐，像是在陳述一個不容爭辯的事實，卻不動聲色地加深了力道。

　　「但如果時間再久一點呢？」

　　房間裡的空氣沉靜得有些異常，靜謐無聲，只有暖黃色的燈光映在木質桌面上，投下柔和卻不自然的陰影。

　　四周沒有窗戶，沒有時間的流動感，牆壁的色調沉穩，像是一種刻意塑造的封閉感。

　　這裡與外界完全隔絕，沒有風吹進來，也沒有任何聲音從牆外滲透。

　　時間在這裡彷彿被吞噬。

　　「一週、兩週、一個月……甚至更久，你覺得他們會願意花多少時間，為你進行部署救援？」

　　穆蒼峯的聲音依舊從容，沒有刻意壓迫，卻帶著一種無法忽視的滲透力。他微微推了推眼鏡，目光落在陳禹謫身上，語調平緩得彷彿只是在與人討論天氣。

　　可偏偏，這種不緊不慢的節奏，讓房內的氣氛變得更加壓抑。

　　「他，還會來嗎？」

　　這句話落下的瞬間，彷彿帶起一絲冷意，讓空氣都顯得更沉了幾分。

　　穆蒼峯的聲音低柔，卻像是一根細針，輕輕地刺入最不願面對的問題。

　　「如果今天，換成是雲顥辰被抓……」

　　他微微頓了一下，嘴角的笑意似有若無，眼神透過鏡片折射出冷靜的光芒。

　　「你覺得北聯的反應，會一樣嗎？」

　　房間內，燈光依舊穩定地燃著，沒有絲毫波動。

　　但這份靜謐，已經與剛才不太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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