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不同色 - 第九十章　入夜承光

　　天色陰沉，似被鐵幕籠罩，雲層層疊疊，壓得天地無聲。

　　微風不起，連空氣都像凝成一層厚重的鉛灰，無法透息。

　　祠堂內，素幔低垂，白燭成列，光焰靜靜燃著，不顫不動，彷彿連風都不忍驚擾這份沉寂。

　　牆上繫著白絹輕紗，隨煙氣微曳，幽幽如魂。

　　靈位前，一盞長明燈恆亮不滅，燈芯簇簇，吐出一縷縷青煙，在冷空中悄然盤旋，似有若無，似嘆若泣。

　　幾名身著灰布僧衣的和尚跪坐蒲團，聲聲佛號低吟不絕。

　　其聲若鐘鼓遠鳴，回盪於空殿之中，忽遠忽近，忽斷忽續，像風過舊林，如潮生暮岸。

　　為逝者送行，也為留下的人安魂。

　　焚香正濃，氤氳與白菊的香氣相交，帶著微苦的藥草氣息，靜靜氤滿整個空間。

　　所有人都靜默低首，彷彿連呼吸都成了一種打擾。

　　一切靜得近乎凝固，只剩那聲聲佛號，如引魂之咒，也如江湖落幕的餘韻，為這座曾經滾燙的江湖，送走一縷光。

　　在場諸人皆著素黑，無喧、無語。

　　北聯諸部成員列為雙行，靜默而立，眼神低垂。

　　靜中自有肅意沉沉，似一場無聲的潮水，壓落在每個人的肩上。

　　靈堂中央，香煙繚繞。

　　白燭燃盡一截，燭淚凝於銅座，未滴已冷。

　　兩側眾人肅立，唯有雲顥辰，獨立於最前。

　　黑衣如墨，剪裁嚴謹，衣襬無風自落，與祭案之後的靈位隔著一炷香火，隔著一場生死。

　　他站得極靜，極穩，宛如石像，動也不動。

　　唇緊抿如封，眼神深藏不露，無悲無語，卻像一口幽深井潭，暗流潛動，無光無底。

　　一炷香燃去半截，灰白香灰跌落，未驚他半分眉眼。

　　陳禹謫站在人群之側，望著這個曾與自己言笑對坐、擾亂政局、亦擾亂人心的身影。

　　他從未見過雲顥辰穿得如此黑。

　　過往那人總愛著白西裝，或雪或銀，潔淨明亮，襯得他如星辰入世，風姿恣意，自帶光華。

　　而今這一身黑，站在香煙之中，沉如夜。

　　像將那所有光華，連根剷除，只餘下一襲沉沉暗色，把人整個吞沒。

　　也從未見過他如此安靜，如此沉重。

　　那背影，曾如夜空中點星，輕靈張揚，自帶光氣。

　　彷彿連天命都可戲弄，命運也難將他困住。

　　如今卻仿若星辰墜落，連光都一併熄滅，與長夜為伍，沉入靜默，隱入了黑夜深處。

　　不再耀眼，不再明朗。

　　只剩一抹無邊黑暗，靜靜地、沉沉地立在那裡，像要將過往的輕狂、未竟的話語、以及那無人能承的責任與罪，一併納入體內。

　　封存，不言。

　　曾經耀眼的少年光芒，如今落入了宿命的影。

　　楚懷信立於東側，雙手垂落衣側，站姿如鐵，眉心如刃，冷光未退。她的神情不動，眼底卻數度泛起波瀾。

　　她的目光，不斷回望主位上的那道身影。

　　黑色的剪影，如劍亦如冢，靜立無言。她幾次欲定睛細察，又幾次自行抽回。

　　她不願讓自己的情緒，在這場本該為死者送行的儀式中，為生者而亂。

　　她的哀，不露於色，只藏在那一寸不變的站姿裡；她的痛，不動聲色，只在冷光如霜的凝視裡隱隱生根。

　　那是她敬重的主事。

　　這是她不得不重新審視的副理。

　　她會記下這個畫面。記下雲顥辰如何沉默地站在香案之前，記下他是如何將眾人的目光一一接住，記下他選擇讓自己成為眾人情緒投射的容器。

　　她不會在這裡對雲顥辰流露憐憫。他既然選擇走到這一步，就該承擔接下這位子所代表的一切——責難、信任、爭議與權柄。

　　她不會主動靠近他，不會說話、不會寬慰。今日是葬儀，不是重整。

　　但她會觀察。他此刻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寸氣息，她都會記下。

　　然後在往後的權力交接與治理之路上，細細衡量，這個人，是否真有資格，代替那位已逝之人，站在最前方。

　　沈知晞立於楚懷信身後不遠處，白衣收領，素帶緊束。他神情如舊，矜持寡言，面色平靜無波，彷彿一尊刻在殿後的白玉神像。

　　只是那雙眼，始終落在那道披著黑色西裝的背影上。

　　他望著雲顥辰，眼中波瀾不興，心中卻有一絲細微的震動，若有若無，卻不可忽視。

　　他記得那人素來一身白，行於眾人之中，如光落無塵，笑容淺而言語靈。那是一種幾乎可以迷惑整座江湖的姿態，矛盾地帶著玩世與承擔，曖昧地介於真心與權謀之間。

　　但此刻——

　　光不在，星無語。黑衣將那份曾經的飛揚收束殆盡，只剩一襲如夜般沉寂的輪廓。

　　他明白，這場葬禮不只是為莊旻文而設，也是為舊日北聯，為那段奔馳而未竟的年少時光下葬。

　　北聯在翻頁。

　　他無聲地翻過那一頁，也無聲地接受。

　　方無弦破天荒地沒說一句話。他低頭立在香案另一側，手中轉著一顆小念珠，嘴唇動了動，似在默唸。眼角微紅，卻無人知是風拂還是心動。他望向雲顥辰的眼神，有憐，有痛。

　　古利利站在西側一角，直挺挺如一株寒梅。手在袖中緊握又鬆開，那沉默，不是冷漠，而是太懂那黑衣之重。古利利心中掠過一絲悶痛，他不想承認對方的孤單，卻也無法否認，那背影已將整個北聯的重量擔在肩上。

　　嚴曼婕立在他身側，眉眼沉靜，唇抿如線，手中白菊微顫。她沒開口，只靜靜站著，像是怕一開口，便會讓情緒洩洪。

　　而四周分會長們，或懷敬意，或存觀望，亦有冷眼之人。

　　有的人在哀悼故人。

　　有的人在評估未來。

　　舊人辭世，新局將啟。

　　他是祭者，也是繼者。

　　而這座江湖，正靜靜目送他走入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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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喪禮結束後，眾人漸漸散去。

　　有人低頭長揖，不發一語；有人沉聲道別，轉身迅速離場；也有人在靈位前多停一息，方才移步。整個祠堂像被無形壓力籠罩，空氣沉凝，腳步聲都刻意放輕，仿若怕驚擾了這場最後的靜謐。

　　陳禹謫站在原地許久，才轉身，穩步向外。

　　他的步伐沉穩，卻透著一種壓抑的急切。指尖微曲，藏於袖中，彷彿握著什麼尚未放下的東西。胸口有一股悶意，像是只有走出這片陰影、走出這場凝視與紀念，他才能重新換氣，重新為自己定位。

　　就在那一瞬，背後傳來一道低啞卻堅定的聲音。

　　「禹謫。」

　　聲音不高，卻像是在死寂中落下的一枚重石，輕輕砸入心湖，掀起無聲的漣漪。

　　那是一種介於呼喚與請求之間的語氣。

　　帶著執念，帶著壓抑太久的心聲，也帶著一種遲來的牽絆與試探。彷彿從那口深井中伸出的手，想要拉住即將遠去的一線緣。

　　陳禹謫腳步微頓，背脊隱隱一緊。

　　但他沒有立刻回頭。

　　只是停住，立在原地。肩線無聲收束，像是深吸了一口氣，也像是強忍著某種情緒。

　　陳禹謫沉默了片刻，終於低聲開口：

　　「副理——不，也許現在該稱呼你為主事了。」

　　他語調平穩，眼神卻藏著幾分冷意，那是戰後尚未平息的內心，在這靜默時刻悄然浮出。

　　雲顥辰站在他不遠處，身形微傾，卻沒有靠近，只是抬眼望著他。

　　「尉司一職，你該回來。」

　　陳禹謫緩緩抬眼，視線迎上對方的目光，眼神平靜得近乎殘酷。他像是用這一瞥，把眼前人整個剖開來看。

　　「主事說，要我相信你。」他說。

　　話音未歇，語氣卻忽然轉冷，字字如刀。

　　「但你要我怎麼判斷？你的哪一句話，我該信？還是只是又一次，蒙蔽他人的作戲？」

　　雲顥辰微頓，唇線緊繃。他眼底掠過一抹難以言明的色彩，終究只是低聲問道：

　　「你在恨我嗎？恨我對你出手？」

　　陳禹謫聞言，竟笑了，卻不是快意的笑。

　　那笑浮在唇邊，帶著一種壓抑太久後的疲倦與自嘲。

　　「你問我恨不恨你？」

　　他微微側過頭，看向遠方靈堂已熄的燈影，眼神模糊，聲音卻一字一句地落下：

　　「我有什麼資格恨你？」

　　他語氣低沉，像是在努力不讓什麼東西從喉嚨深處洩出來。

　　「從結果而言，也許你做對了。」

　　他停了一瞬，輕吸了一口氣，語氣裡透出難掩的諷刺與沉痛：

　　「讓我遠離爭端，成為七樓之外，唯一變數——為北聯，也為你，留下一線生機。」

　　雲顥辰靜靜聽著，眼睫微垂，眉間緩緩收緊，一道不易察覺的沉痛，悄然從眼角滑入神色，卻終究只沉在眼底，不肯浮出。

　　「你知道。」他輕聲開口，嗓音微啞。

　　陳禹謫的神情微變，緩緩吐出一口氣，那一瞬彷彿有什麼壓在胸口的東西被逼了出來。

　　他的目光自靈堂那方回轉，重新對上雲顥辰的眼神，眼底的冷意一寸寸凝結，如霜結眉間。

　　「對，我知道。」

　　他低聲說，語氣如碎冰壓喉。

　　「但我直到師父死去，直到穆蒼峯第二次找上我，直到我親眼看到石清親手開陣——我才真正知道你的用意。」

　　他說到這裡，話音一頓，喉頭微微顫動，像是某句話卡在胸口難以下咽。他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五指緊握成拳，像是要將那撕裂般的情緒壓回體內。

　　「你哪怕——」他的聲音微微顫抖，眼中泛起隱忍的紅：「隨便提一句，隨便暗示點什麼，都好。

　　「但你什麼都不說，直接帶人圍殺我？」

　　他抬眼，目光直直落在雲顥辰身上，那雙眼只有一種被背叛後強行縫合的疼。

　　「你要我現在……怎麼面對你？」

　　雲顥辰沉默了片刻，才低聲開口：

　　「我以為……副理與尉司之間，存在默契。」

　　他說得極輕，像在自問，又像在試圖尋回某種已斷裂的連結。

　　他的目光輕輕下垂，藏著無法言明的疲憊與歉疚。

　　片刻後，他補了一句，語音更淡，像是無聲風塵中的自白：

　　「保險起見……我又讓須臾暗示你。」

　　話音剛落，陳禹謫便低低笑了一聲。

　　那聲音極輕，卻冰冷刺骨，像是在無聲的雪地裡踏出一記斷痕。

　　他抬眼望著雲顥辰，眼中毫無波瀾，卻比萬丈寒潭更冷：

　　「……荒謬。」

　　那兩個字沒有怒，沒有恨，只是極致的失望與疏離，像是最後一扇門，被輕輕無聲地關上。

　　他轉身，衣袍隨動。

　　背影沉靜、堅定，步伐如劍，筆直無回。

　　他沒有再看雲顥辰一眼，亦未留下任何餘言。

　　雲顥辰站在原地，靜靜看著那道背影漸行漸遠。

　　他沒有追，也沒有出聲。

　　只是一動不動地站著，像是將自己釘在那片空氣凝固的靈堂門口。

　　黑衣隨風微揚，眉眼藏在光影之下，辨不出悲喜。

　　雲顥辰低下眼，視線落回自己微微顫動的指尖。

　　那是一瞬間的細微抖動，像是心弦被無聲撥動，映在指節間的，是難以壓抑的疲憊與靜默的痛。

　　他深吸一口氣，指尖緩緩收緊，掌心泛白，彷彿試圖將胸中未散的情緒壓回心底。

　　隨即，他鬆開手，長袖垂落，遮住那一瞬間的力竭。

　　「須臾。」

　　聲音極輕，卻清晰而平穩，像是從某片堅硬沉寂中透出。

　　牆角的陰影處，一道人影像水般滑出，輕巧無聲。

　　須臾雙手插袋，倚在柱旁，歪著頭看他，像是早就知道這聲呼喚會來。

　　雲顥辰轉過身，視線落在他身上，聲音依舊低緩：

　　「你之前跟禹謫，是怎麼講的？」

　　須臾挑眉，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我說，都是雲顥辰的指示啊。」

　　雲顥辰：「……」

　　他沉默片刻，唇角幾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像是想嘆氣，又覺得太晚了。

　　須臾眨了眨眼，歪著腦袋靠近一步。

　　「……？我講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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