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不同色 - 第六十九章　總算靜了

　　北聯，二樓平台。

　　平台另一頭傳來細緻的腳步聲，鞋跟踏在地磚上的節奏平穩。

　　須臾偏頭一看，只見一位穿著褐色西裝的男子緩步出現，領口收得整整齊齊，一絲不亂。

　　他大概是剛開完會，左手夾著一份薄薄的資料。

　　須臾不是第一次見到他，杜思遠與易空絕對決時，雲顥辰就站在此人的身後。

　　但還沒走近，那隻三花貓忽然像感應到什麼，耳朵一轉，尾巴抖了一下，三步兩跳地朝他奔過去。

　　牠沒發出聲，只是筆直地走到那位男子腳邊，低頭、撞了撞他的小腿，然後仰頭，用臉頰拚命蹭上筆挺的西裝褲。尾巴高高翹起，一整圈地繞著他的腳轉了一圈又一圈。

　　男子低頭望了牠幾秒，沒什麼表情，眉眼間仍帶著那點沉靜與專注。

　　他露出淡淡笑容，彎下腰，極自然地把貓抱了起來。

　　貓在他懷裡沒怎麼掙扎，反而輕輕喵了一聲，找了個合適的位置窩下。前爪掛在他手臂邊緣，尾巴輕甩了兩下，末端剛好勾過資料夾的封角。

　　還在他懷裡蹭了蹭，半閉上眼，像是對這個落腳處相當滿意。

　　一旁的須臾沒出聲，只是略略挑了下眉。

　　「主事。」雲顥辰迎了上去，語氣如常。

　　「顥辰。」莊旻文輕輕頷首，手中仍抱著那隻三花貓，姿態不急不緩。

　　「內傷還好嗎？」

　　「已無礙。」

　　他目光隨後落向站在雲顥辰身側的青年，眼神並無銳利審視之意，反而像是帶著一點安靜的好奇。

　　「這位是……？」

　　雲顥辰側了側身，語氣平淡道：「須臾，我的合作者。」

　　須臾沒有說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莊旻文看著他，微笑了一下。

　　「須臾，謝謝你這段時間協助顥辰。」

　　語氣不重，卻平穩得近乎無可挑剔，沒有絲毫威壓，也沒有虛應的矯飾。就像他不是在「表示感謝」，而是單純地道一聲真誠的謝謝。

　　須臾略略一頓，有些意外。

　　北聯最高領導人——按理說該是個擅長維持權力平衡、眼神能掃過你底細的那種人。

　　可眼前這位主事，看起來不急不躁，說話有禮，沒有提殺手、沒有提幽夢閣，甚至連一句試探性的問題都沒有。

　　就只是一句謝謝。

　　說不定……也可以解釋成他很會做人。很會掩飾，也很懂分寸。

　　須臾無法判斷對方是真誠還是假裝，但無論是哪種，至少不令人討厭。

　　於是須臾低聲回了句：「……不客氣。」

　　貓在他懷裡忽然翻了個身，四腳朝天滾了半圈，像是也對這場介紹失去了興趣。尾巴在空中晃了一下，又慢慢垂落在他腕上。

　　莊旻文低頭看了牠一眼，語氣輕柔：「……這隻貓，是你們撿來的？」

　　雲顥辰語氣一如往常平穩：「準確來說，是牠自己跟著須臾闖進來的。」

　　莊旻文聞言，忽然道：「不是有一位男子，幾乎天天跑來北聯說要找貓？」

　　「剛剛那人嫌牠醜，就被抓了一道。」雲顥辰淡淡補充，像在報告一件例行小事。

　　「這樣啊……」莊旻文低聲笑了一下，像是真的被逗樂，又像是在考慮什麼。

　　他垂眼看著懷中的三花貓，手掌從貓耳後輕輕滑過脊背，動作自然得像早已習慣這種互動。

　　「那不然——我們來養牠吧。」他語氣輕得幾乎像在說一句隨口的建議。

　　須臾與雲顥辰皆是一愣，幾乎同時轉頭看他。

　　空氣裡竟出現了一點難得的空拍。

　　「名字的話……」莊旻文低頭看了眼懷裡的貓，語氣溫和，似乎真的在認真思考起來。

　　他手指順著貓的脊背來回輕撫了兩下，像是在和牠討論，又像在等牠自己說出答案。

　　一旁的雲顥辰像是早有預感般淡淡一笑，語氣輕得幾乎像是隨口一提：「小璟，如何？」

　　須臾沉默一秒。

　　他轉頭看向雲顥辰，挑著眉毛，整張臉都寫著三個字：「你認真？」

　　「不是你胥俞景的『景』，」雲顥辰補充，語氣淡定：「是加個玉字旁的『璟』。」

　　「我沒有想要知道耶。」須臾的語氣平靜，平靜地沒有起伏。

　　懷裡的三花貓忽然動了動，發出一聲很輕的喵，然後像是響應某種不可名狀的暗號似的，伸出舌頭舔了舔莊旻文的手指，再一動不動地蹭回他懷裡。

　　「看起來牠滿意。」雲顥辰輕聲道。

　　「嗯。」莊旻文點了點頭，一如往常地平靜裁決。

　　「不錯，就叫小璟吧。」

　　須臾：「……」

　　雲顥辰忽然喊了他一聲：「胥俞景。」

　　須臾下意識側過頭，表情微妙：「你可不可以不要這時候叫我全名，有點可怕。」

　　雲顥辰語氣一貫冷靜，卻語出驚人：「如果你跑掉了，就抓小璟進去關好了。」

　　他像是在講一個冷笑話。

　　但不好笑。

　　須臾完全接不住這個話題邏輯。

　　雲顥辰只是淡淡地看著他，彷彿那句話的餘韻就該自己去咀嚼。

　　一旁的莊旻文本來低頭正溫柔地順著小璟的毛，聽到這裡，肩膀忽然極輕微地抖了一下。

　　他抬頭，臉上依舊維持著「北聯主事」的端正從容，但眼底明顯帶著幾分沒憋住的笑意。

　　假裝沒事地補了一句：「那就麻煩你照顧小璟了。」

　　須臾想說「我什麼時候變牠主人了」，但話到嘴邊還是作罷。

　　他默默轉頭，看著那隻窩在莊旻文懷裡舔爪子的貓。

　　那模樣，還真是一副打算定居的樣子。

　　這時，雲顥辰忽然也伸手過去，指尖輕輕點了點貓耳，像是試著要摸一摸牠。

　　小璟耳朵一動，慢了半拍才轉頭看他一眼，然後毫無留情地轉回去，頭別到另一邊，擺明了不打算搭理。

　　雲顥辰指尖一頓，沉默片刻，像是在思考自己究竟為什麼被貓看不起了。

　　須臾在旁邊看得清楚，冷冷補一句：「牠可能是覺得，你剛才那句威脅牠的話不太好。」

　　莊旻文微微傾身，在小璟耳邊低聲說了什麼，語調輕得像在哄小孩。

　　然後小璟居然抬起尾巴掃了掃他指尖，「喵」一聲，像是勉為其難地給了個面子。

　　雲顥辰看著牠，不確定是該感動還是被威脅成功。

　　須臾目睹全程，淡淡吐出一句：「看來還是有人——或者有貓，願意給你留點面子。」

　　莊旻文沒接話，只是笑了笑，像是在默認。

　　這時，莊旻文忽然像是想起什麼，語氣轉為柔和。

　　「……今早，杜思遠的靈堂，多了一束花。」

　　雲顥辰的神情倏地一靜，原本半撐在扶手上的手指收了收，沒有立刻開口。

　　須臾聽見這句話，餘光往雲顥辰的側臉掃了一眼。

　　他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陳禹謫避開了所有人，獨自去悼祭杜思遠。

　　須臾沒問，也不打算問。

　　他只是輕輕吸了口氣，視線掃過落地窗外的陽光——光線斜灑在平台的邊緣，照得地磚發白，有點刺眼，也有點靜。

　　室內一時無語，只剩貓輕柔的舔毛聲。

　　「剛才與祕密警察詳細商量過了。」

　　莊旻文語氣一如既往地溫和，卻像是自備節奏地緩緩落下幾句話。他話說得不急，像是慢慢推開一層封住空氣的靜膜。

　　「關於浪天劍式一案，前三位受害者，已確認皆為山海一線的凌濤所為。」

　　「至於第四位，雖還有一些疑點未解，但——」他頓了一下，看向雲顥辰：「那天北聯的防護陣，並沒有偵測到陳禹謫進入文策書所在的辦公區。」

　　話說到這裡，意思已很明白。

　　「所以，禹謫已經脫離嫌疑。尉司一職，也可以復職了。」

　　雲顥辰垂著眼，像是在回味這句話的重量，過了幾秒，才輕聲道：「我知道了。」

　　莊旻文微微頷首，語氣溫和地接著問：「你要親自去跟禹謫說嗎？」

　　「不了，」雲顥辰搖搖頭，目光沒有移動：「發聲明稿就好。」

　　須臾站在一旁，看著這兩人之間的對話，也沒插嘴。

　　他忽然覺得——有些人，即使放回原位，也不見得會回來。

　　「顥辰，這幾日有勞你協助整理這些案件，回去休息吧。」

　　莊旻文語氣一如既往溫和，卻略帶一點剛剛好的關照意味。

　　雲顥辰沒有立刻回話，只是淡淡點頭，表示知道了，神情依舊看不出多餘情緒。

　　莊旻文轉頭，看向還站在旁邊的須臾，眼神一如既往安靜。

　　「浪天劍式的事件暫時告一段落，接下來也要多多勞煩你了，須臾。」

　　語氣中不是上對下的命令，也不是客套的寒暄，而是一種剛剛好的敬意，像是將對方當成真正的同盟來看待。

　　須臾沒多說，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陽光斜灑進平台，落在灰白色的地磚上，將三人的身影拉長些許，邊緣被光暈柔化。

　　一隻貓伸展四肢，翻了個身，打了個小小的哈欠，像是也察覺到氣氛開始收束。

　　空氣安靜下來，像是一場對話剛好講到句點。

　　過了幾秒，莊旻文輕輕彎腰，將那隻窩在椅墊上的小三花撈進懷裡。

　　小璟沒怎麼抗拒，只是微微晃了晃尾巴，在他懷中換了個姿勢，像是找到更舒適的角度般蜷了起來，耳朵一動不動，像什麼都沒聽見。

　　莊旻文一手扶著資料，一手抱著貓，步伐穩定地往玻璃長廊方向走去。

　　陽光從他背後灑落，灑在玻璃上、也灑在他肩膀上，照得西裝一角泛起一層溫潤的光。

　　身影漸漸沒入北聯總部深處的走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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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搭上電梯，穿過長廊與轉角，莊旻文推開辦公室的門。

　　一股淡淡的茶香隨即撲鼻而來，混合著水氣蒸騰後特有的溫潤氣息，像是將整間房都蒸得柔和了幾分。

　　室內的燈還未開，但午後的日光從大片落地窗斜斜灑入，柔亮鋪過書架、茶几與深木色的地板，將每個邊角都照得微暖，卻又靜得不太真實。

　　殊宓宮正坐在靠窗那一張沙發上，一身醫者白袍，襯著身形清瘦修長。

　　窗外日光斜斜灑落，攬住他半邊肩背，銀藍色的長髮順著肩側垂落，在光裡浮起粼粼水波似的光暈，微動即生紋。

　　那氣質寂靜而內斂，如山中隱士踏入塵世，仍攜著一身清涼與遠意，凝成無聲的一幅畫。

　　他低垂著眼，修長的手指輕扶白瓷壺柄，從容之中帶著節律。

　　每一個動作——撥蓋、提壺、注水、轉腕、斟茶——都優雅得像是在彈一段靜音的古樂，慢而不滯，柔而不弱。

　　熱氣從壺口蒸起，輕煙裊裊地纏上他微垂的眼睫，令他整個人彷彿籠罩在一層朦朧的茶霧與陽光之中。　　

　　茶湯落入白瓷杯中，無聲無響，只有一圈琥珀色的光澤，在杯底緩緩旋轉。

　　門口傳來極輕的聲響。

　　殊宓宮未急著回首，只是微微偏了偏頭。他從半垂的睫下抬眸，目光穿過茶煙與陽光，靜靜望向門外。

　　他的神色如常，並無波動，但那雙眼在茶氣與日光交織的水霧中，微光閃動，像是水面掀起極輕的漣漪。

　　然後，他看見了莊旻文懷裡那隻……東西。

　　一團毛。

　　三色相間，分界雜亂，尾巴毛翹得像在跟人宣戰。

　　殊宓宮的指尖忽然頓住。

　　不是平穩的結束，而是茶壺在手中輕晃了一下，瓷蓋與壺身發出一聲細微清響。

　　整個人，明顯一僵。

　　他盯著那隻貓，眼神由霧中月光化為冰面倒影，沉靜、清冷，甚至帶上一種茫然。

　　「……那是什麼？」

　　小璟沒感覺到半點敵意，或許是根本不覺得有敵意。

　　牠從莊旻文的懷裡一躍而下，四爪輕巧落地，旋即搖搖晃晃地走到殊宓宮身邊，抬起頭，毫不猶豫地往他腳邊蹭了上去。

　　那是一種非常有主張的蹭法——

　　從小腿一路蹭到膝蓋，然後又反方向蹭回去，尾巴高高翹著，還不忘拍一下對方褲腳。　

　　殊宓宮低頭，眼神肉眼可見地開始變得表情複雜。

　　他沒有立刻動，也沒有退。

　　最終，吐出一句極其冷靜、極其節制的話語：

　　「……把他，給我拿走。」

　　「阿殊，小璟很喜歡你耶。」莊旻文語氣輕描淡寫，笑意藏不住。

　　「……旻文。」

　　莊旻文終於笑了笑，似乎真的有那麼一點點良心，這才蹲下身，把蹭人的貓抱回懷中。

　　小璟被抱起時還試圖回頭伸爪，好像意猶未盡。

　　殊宓宮目送那團毛絮終於脫離自己衣角，這才轉回視線，微不可察地吐出一口氣。

　　他低頭，重新回到自己的節奏之中，修長的手指覆上那隻白瓷杯，指尖微涼，瓷壁溫熱。微微一傾，茶湯沿著杯口流轉，細細地映出一層斜斜的日光。

　　他輕輕抬起杯盞，動作一如往常地優雅而克制，指尖如畫筆，捧起的不只是茶，也是這片刻的平靜。

　　茶湯入喉，氣息緩緩沉下。

　　窗外的天光略有轉斜，照在茶几上的陰影被拉得更長，也拉出了整個午後的靜謐餘韻。

　　殊宓宮睫毛微垂，杯盞在指尖輕旋。

　　「總算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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