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不同色 - 第六十章　松不動

　　風止。

　　不知何時起，高臺上方的風聲忽然一斷。

　　荒草不動，霧氣懸浮，一如時間凝滯。

　　遠山無聲，晨光尚未破曉完全，半明半暗的天光籠罩場地，讓一切顯得既像現實，又像夢境。

　　場中央的兩人，身影靜止。

　　白與灰，隔著數步對立，一人衣袂微揚、一人布衣如靜石立雪，誰都未出聲，誰也未急於再攻。

　　易空絕立於風口中央，雙目微垂，唇邊仍懸著那抹似有若無的笑。他的指尖鬆垂，肩膀放鬆，氣息內斂得如初入夢境，卻反倒讓人不寒而慄。

　　杜思遠則靜靜站著，劍尖下垂，身形如樹影入山，平穩無波。他眼神凝定，看著眼前那名幾乎輕描淡寫就能殺人的對手，無任何情緒起伏。

　　他終於開口，語氣平靜而清明，如山泉叩石：

　　「——夠了嗎？」

　　聲音不大，卻傳入每一個人耳中，宛若悶雷壓境，沉得讓人心口一震。

　　易空絕抬眼，瞳孔深處映著一道筆直的劍光，他輕笑了一聲：

　　「你不出招，如何足夠？」

　　語落。

　　空氣彷彿凝固，時間在兩人之間止步。

　　眾人靜默，無一語聲。

　　觀者如畫中人，僵立原地，只餘心跳與脈搏在耳內鼓響。

　　場中，白衣之人微微側身。

　　易空絕的指尖輕輕一頓，動作極緩，宛如要從空氣中抽出一縷什麼極細的線。

　　他眼神沉靜，不見半分殺意，嘴角卻浮起幾近愉悅的弧度。

　　那是一種興致盎然的從容，是置身棋局之巔者才會有的餘裕。

　　他並未作勢，也未提氣，甚至連氣場都未外洩，卻叫人下意識地收緊喉嚨，屏住氣息。

　　而下一瞬——

　　劍出。

　　那並非利器破空的鋒響，而是無聲無息，如白絹緩揚於霧中。

　　一點白光，自他掌心浮現。

　　劍身無鞘，無銘，無聲無息，在霧氣中如光華凝聚。

　　「絕世」名劍現形，天地仿若一頓。

　　空氣微漾，光線折轉，塵埃與氣機彷彿都被那道劍意牽動。

　　無金鐵之聲，無寒芒之色，劍身無痕，如墨染雲煙，靜中帶勢，寒中藏意。

　　白，無垠。

　　殺意，未至先寒。

　　易空絕指尖輕轉，劍光閃爍，驟然而起。

　　白光乍現，在霧氣未散的空氣中畫出一道極細的弧線，直取杜思遠喉頸。

　　既快且直，宛若月下細雨，不偏不倚，既無聲，也無風。

　　那一劍來得太快，幾乎無從捕捉，如白絹自霧中拂過，既是光，也是刃。

　　杜思遠未挪步履，只在劍光及體的前一刻，右手微抬，長劍斜挑而出。

　　動作極慢，幾近無聲，既不迎擊，也無抵擋之勢，卻像是山石微微一晃，便讓奔流回旋。

　　他的長劍輕描淡寫地掠過空中那道寒芒，並不正面相迎，只取其一側。

　　劍氣擦過，風聲一震。

　　力道就此洩散，寒光如飛羽飄落，無聲旋轉，未及地而消。

　　就在那瞬，易空絕嘴角一挑，左指輕彈，身形如煙影翻舞，劍勢驟變。

　　絕世回身，從不可思議的角度斜斬而至，雖是無形之意，卻比先前更疾、更重。

　　然而杜思遠依然未動腳步，只將長劍一側，身形隨勢一旋，氣息如山霧盤繞，靜中藏勁。

　　看似空無的氣勁於半空正面撞擊，無聲中竟震起巨響！

　　瞬息之內，二人身形皆是一震，氣浪如弓弦崩裂，自兩人交會之處炸裂開來。

　　反震將他們同時震退數丈，腳下石屑飛散，地面龜裂如蛛網。

　　杜思遠身形在氣浪中緩緩停下，長劍斜指地面，嘴角滲出一道細細血痕，卻仍穩若磐石。

　　易空絕則身形後撤半步，唇邊也浮出一抹淡血，卻笑意不減。

　　氣浪未歇，四周廢墟驟然崩塌，塵石滾落如雨；不遠處一株老樹也隨著衝擊根斷枝裂，轟然傾斜。

　　而風，終於又回來了——

　　這一次，帶著血鐵的氣味。

　　場中二人，皆立於灰塵未歇的震盪之中，衣袍微亂，唇邊血痕未乾，卻誰也未曾退卻。

　　易空絕的髮絲微亂，一縷垂落眉際，抬手輕輕一撫，將那絲髮抹至耳後，眼中卻浮現一道近似興味的光。

　　他唇角微挑，白劍映著霧光，輕輕一轉，便再度舞入場中。

　　易空絕愈戰愈快，劍式亦愈發綿密如網。

　　宛如煙縷織雲，亂而不散，快而不失章法。

　　劍影綿延如白瀑傾瀉，又似雪中殘夢，一筆一劃，皆是殺招。

　　觀戰之人只見場中白影交錯，一瞬十劍，一息百式，難辨虛實，難測深淺。

　　但在那一片刀光劍影之中，仍有一道灰影穩如山石。

　　杜思遠的劍，不快，不華，甚至不顯。

　　卻總能在最關鍵的氣口上，將那千般殺意，一一封回。

　　他如松風拂壁，緩而不止；如雪落林端，靜而有勢。

　　沒有一絲多餘動作，亦無半點拖泥帶水，每一次化解皆恰到好處，既不過，也不少。

　　若說易空絕之劍如夢境鋪展，變幻無窮——

　　那杜思遠之劍，便是那沉靜的醒來，以靜破動，以穩勝變。

　　但兩人身上皆已掛傷，劍氣所過之處，杜思遠的衣袖處隱現一道細痕，皮膚下隱約滲出血色。

　　而易空絕胸前襟角亦被擦破，露出裡襯血線微透。

　　然而，無人退後，無人遲疑。

　　場中氣機如潮，觀者屏息，目不轉睛，卻無人能看出勝負。

　　「這樣的對決……當真能分出勝負嗎……？」

　　「二十年後的再會，竟如此不分上下……？」

　　遠處觀者低語，聲音隨風飄散，卻無人能回應。

　　高臺最上，莊旻文目光不動，望著場中劍影交錯、氣流翻騰。

　　那柄名為「絕世」的白劍現形之時，便如霜雪凝空，毫無聲息地將場上的節奏抽離俗世。

　　許多人只看見劍，見那劍光如夢，身形如雲煙亂舞，刃鋒無定。

　　可莊旻文看的，是氣，是意，是心——

　　易空絕愈戰愈快，愈快愈輕，輕至無重，至無聲，至無形，至飄渺。

　　然勢中藏意，意中藏樂，樂中是殺。

　　那不是一場求勝的對決，是一場只為自娛的遊戲。

　　他的殺意不在人，而在「劍」，在「破」——

　　易空絕在找什麼。

　　不是對手，不是勝機——

　　也許是一式從未見過的劍，也許是下一個足以令他「歡喜」的變化。

　　這才是最可怖之處。

　　因為他未執念於輸贏，也無牽掛。

　　若一人能在殺意中感到快樂，在生死邊緣尋得快意——

　　莊旻文手指收緊，目光微轉，落回那沉靜不動的身影上。

　　風聲久止，劍影紛然，惟有一人不變其式、不亂其形。

　　彷彿他非在對戰，而是在等待。

　　非不敵，亦非遲鈍，而是……靜。

　　靜得近乎莊嚴，近乎寂滅。

　　劍不趨鋒芒，亦不逐破綻，始終如一，既無勝意，亦無懼色。

　　那不是單純的穩，是早已放下勝負之念。

　　杜思遠來此，不為勝、不為證，更不為留名。

　　是來了結的。

　　一場宿緣，一句舊諾，一段塵封太久的邀約。

　　莊旻文心頭微動，忽然明白，為何他至今未出全力，未奪先機。

　　他已見過這場對局的終局，也接受了那結局將不由己掌控。

　　那樣的心，是極深的定，是極靜的劫——

　　靜得像一方碑石，埋在風中，不爭朝夕，不畏毀壞，只待一場雪落成灰。

　　忽見場中氣息微轉。

　　風過霧散之隙，絕世白影倏然傾落，劍勢如煙，從高處斜掠而下，帶著幾縷冷光，輕得像雨落松枝，無聲無息，卻直取命脈。

　　易空絕腳步輕旋，劍如流光飛逝，虛實交錯、快慢難辨，轉瞬間連出三招，每一式都不重，卻逼得極深。

　　杜思遠腳下未動，只是抬肘轉肩、輕輕一擺，像是輕描淡寫，卻將那三式全數化開。

　　他的動作極小，看上去像是不動如山，實則每一寸都是拿捏精準的應對。

　　那一帶一引之間，彷彿山石牽風，明明是守，卻有引勢入局之感。

　　易空絕身形頓了一瞬，似被這股潛藏的力道牽住。

　　頃刻，杜思遠的劍光順勢而起，不快不狠，卻正好斬入他旋身之際。

　　空氣中傳來極輕微的一聲細響，像雪片擦過石瓦。

　　白衣微顫，左腰衣料破開一道極淺的裂痕，一線紅意滲出，若梅染雪。

　　而那白衣之人只是輕笑，未退，未怒，眼底再添一分興味。

　　易空絕一聲輕笑。

　　「——這樣才對。」

　　他語氣輕柔悅然，細而不碎。

　　「十五歲至今，此間再無幾人入我眼，我遊遍世界，也不過寥寥。」

　　對面之人卻未動容，只淡淡看他一眼。

　　「你要的，不過是一場盡興。」

　　杜思遠頓了頓，劍仍未揚起，輕輕一句：

　　「我給得起。」

　　易空絕唇邊笑意清淺。

　　他眼中神色不再浮動，只餘一種幾近純粹的專注——

　　「杜思遠，不枉我等了二十年。」

　　「我來，不是為你高興。但我既至，便無虛招。」

　　杜思遠語氣平靜，無喜無悲，卻在風聲靜歇中，有如松聲低語，餘韻不散。

　　兩人之間再無言語。

　　然就在那片靜寂中，空氣忽而微動。

　　杜思遠前踏一步。

　　不是疾襲，也無聲勢。

　　只是如樹影微晃，風過無痕。

　　長劍自肩側平舉，舉勢緩如青松生長，斜斜一落，如松枝曳雪，無聲無息。

　　但也那一瞬，風停，光斂，天地仿若失衡。

　　無聲中，氣勢已裂山分海。

　　易空絕瞳光微凝，身形略側，絕世橫斜而上，破風而起，應聲交格——

　　白與灰交錯，影與影重疊。

　　無雷霆之聲，亦無氣浪驟起，唯有劍鋒相觸之地，空氣如紙被斷，裂出一道無形間隙。

　　倏忽間，風，自那道縫隙中倒灌而出，如山雨欲來，直逼天地。

　　兩道身影，在漫天飛塵中，一前一後交錯而過，

　　那瞬，似有一縷極淡的紅從空中劃過，如月下濺起的一筆硃砂。

　　無人出聲，亦無人回首。

　　唯餘風聲，刮過半空，捲起一地飛紅與灰塵。

　　殘枝碎瓦在風中翻飛盤旋，如亂紙飄空，終於無聲落下。

　　塵霧漸息。

　　陽光從雲縫斜灑而下，落在兩人身上，斑駁而碎，映得那交錯而過的身影如墨影重疊，虛實難分。

　　易空絕的步伐在碎石間略頓，褲腿側邊布料被淺淺割裂，一線鮮紅沿著大腿側劃開，細如梅線，極鮮極艷。

　　而杜思遠袖口亦有破損，布邊微翹，內裡肌膚之上隱見一道薄紅，自肘而下，滲出微微血珠。

　　二人皆傷，卻無一人退步。

　　下一瞬，白影再動。

　　易空絕身形如煙雲翻湧，劍光傾落，挾風帶勢。

　　杜思遠不退反進，足下微錯，迎風而上，劍身平舉，似斂盡四方殺氣，一式平平守勢，便將那狂湧之勢擋於寸前。

　　劍影錯落，聲勢再起。

　　遠處高臺之上，莊旻文目光微垂，靜靜望著那片白影翻湧、青影不動的戰局。

　　在旁人眼中，或許兩人難分高下，一攻一守，各有章法。

　　可在他看來，這場對弈早已有了分寸之別。

　　那虛無飄渺之劍，招招異變，式式新生，凌空無定，宛若畫煙織夢，絢爛非常，卻也耗力極深。

　　殺意如水傾瀉，無可逆流，縱能壓人一時，終將隨勢而竭。

　　反觀那沉靜之人，自始至終無一絲力氣外溢，招招守中帶藏，步步不進不退，不爭不搶。

　　他如山不動，如松不搖。

　　劍勢不盛，卻未曾落敗；氣息不揚，卻從未紊亂。

　　不知何時，晨間霧氣已然散去，日光灑落，照耀整個戰場。

　　殘垣斷瓦之間，光影斑駁如裂金碎玉，一地明滅閃爍。

　　杜思遠立於瓦礫之上，身形沉穩如山，滿身塵色映著陽光，劍尖斜指地面，猶如一株松，在光裡沉默生長。

　　易空絕則在光影中翻飛，步法飄忽連帶那口雪白長劍一道輕旋回轉，竟幾乎不見落影。

　　劍光縱橫如寒星亂流，時明時滅，在陽光照耀下折出道道白焰，似夢似幻。

　　空氣中忽然一凝。

　　殺意驟起，無聲而烈，像深海之下的暗流悄然翻湧，直逼水面。

　　就在一瞬間——

　　易空絕身形頓止，劍勢如蓄雷不發，天地間竟像被他氣機牽引，整個空間都緊繃了起來。

　　他低首，眼神微闔，氣息幽深如淵，右手緊握劍柄，劍尖微沉，似要將整場戰意收束於一瞬之中。

　　對面，杜思遠抬眼，目光沉靜無波，左手落於劍脊之上，彷彿只是塵埃中的一抹靜影，卻在那片殺氣漸凝之中，緩緩側身，一寸、一分，預備應敵。

　　誰也未動，卻誰也無法呼吸。

　　風不敢動，觀者屏息，場邊幾人甚至微微後退半步，不自覺地遠離戰意的交界。

　　一隻灰翅飛鳥掠空而過，飛到半途，竟在兩人交鋒之上忽然失速，羽翼一抖，直直墜入廢墟之中。

　　未見傷痕，卻死得極靜。

　　下一瞬，白影動了。

　　易空絕率先綻放。

　　他腳下微錯，殺意如浪潮般一層一層漫出，天地似也為之一息凝止。

　　只見他手中長劍緩緩舉起，姿勢並不繁複，卻像是引動某種無形的律動。

　　劍無形，意無形。

　　其勢，已不拘於劍身寸尺之間。

　　萬物皆是劍。空氣為刃，日光為鋒，斷瓦殘垣，盡作劍勢之一環。

　　剎那間，劍未落，天已動。

　　如有千百道無形劍意，自四面八方呼嘯而至，無影無形，卻如怒濤萬里，鋪天蓋地，無處可逃。

　　天地傾側。

　　灰塵先起，碎石隨舞，殘壁如紙，飛旋無定。

　　萬物不受己控，皆被殺意牽引，似要朝那一人一劍之心，盡數塌陷而去。

　　而杜思遠，仍不動。

　　他像那山巔之松，紮根於千丈風骨之上，明知風雪將至，亦不避、不退、不折。

　　雙眼靜靜望著那翻湧而至的無形巨浪，僅劍鋒微抬，氣息內斂，守而不張，似要以一身孤勢，對抗萬千壓頂之力。

　　霎時，大地一聲低鳴。

　　本就破敗的廢墟地面，在兩人劍氣交會的核心處發出沉沉裂響。

　　早已布滿細縫的地表，彷彿終於撐不住這場對峙的重量——

　　裂痕如蛛網擴張，一道接一道，向外撕裂崩塌，塵土捲起如霧，瓦礫飛濺——

　　整個地面在轟然巨響中坍陷而下！

　　場邊觀戰之人盡皆駭然失色！

　　有人悶哼倒退，有人匆匆催動身法，縱身掠至高處避震；也有人雙指翻轉，撐起術陣護體，靈力流轉如光罩微鳴，堪堪穩住身形。

　　紀子傑迅速移形換位，尋得一處尚堪穩固的殘牆落足，衣襟翻飛，神色卻仍緊盯前方。

　　隨後，連高臺亦開始傾斜下沉，石基炸裂、欄杆崩折，轉瞬間轟然崩斷。

　　高臺之上，莊旻文袖袍微振，腳步騰挪之間穩穩落地，一掌拍碎掠來巨石，氣息絲毫未亂。

　　雲顥辰足下星芒浮現，靈光漣漪，身形隨之穩緩而落。

　　楚懷信則靈光護體，氣機凝作一層無形之壁，碎石飛至，皆無法近身分毫。

　　安字分會長也在混亂中尋一地立足。

　　而另一側亦受波及。

　　凌濤飛身閃過斷枝殘石，落至地面，再回首望去，卻已不見須臾身影。

　　而此時，眾人雖已安身，卻無一人敢移開目光。

　　即便身陷風暴邊緣、耳中轟鳴震顫，所有目光仍牢牢落在那兩道尚未停歇的身影之上——

　　只見易空絕身形拔起，氣勁縱橫如風捲雪浪，萬千無形劍勢如傾洩，夾裹著他一人之姿，飛掠而下。

　　白影落處，塵光斷續，天地黯然。

　　杜思遠長劍橫於身前，身形紋絲未動，劍鋒微微一顫，卻不退、不斷、不折。

　　一瞬之間，光影交錯，氣勁炸裂，仿若萬雷齊鳴！

　　塵土倏然翻捲，碎石亂舞，重壓之下，整個高地竟再度下陷寸許，四方頹垣皆被震飛十餘丈，驚起無數殘瓦斷木，呼嘯而落。

　　然風停塵歇之時，場中只餘那兩道身影，近在咫尺，皆不語不動。

　　一聲極輕的聲音，突兀響起。

　　「噠。」

　　有鮮血，自高處滴落，濺在碎裂的青磚之上，綻出一朵緋紅之花。

　　聲音極小，卻仿佛落在所有人心頭。

　　沒有人動，也沒有人說話。

　　天地靜如止水，只餘那一點紅，緩緩化開。4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dkulF36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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