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碎片 - 菸倦

他是一位快四十的中年男子，剛結束一段曖昧已久的戀情，像被長期使用的便利貼撕下時那種聲音，無聲卻拉扯。他的工作算不上差，薪水穩定、同事客氣，每天坐在螢幕前輸入些不痛不癢的數據，領著按時撥入帳戶的薪水，吃微波便當，配Netflix、短影音，再拖著身體去洗澡，讓熱水灑在肩頭，好像就此洗去一整天的自我嫌惡。

健身App還在手機首頁，兩週沒開。他說過要戒糖、要跑步、要規律生活，但最後都變成口袋裡的發票——堆著、攤著，終將被掃進垃圾桶。他每天花好幾個小時躺在床上滑短片，連手機砸在臉上的疼痛都成為日常儀式。每當那陣空虛升起時，他就會默默爬起身，拖著身體走到陽台，抽起那根不知第幾次發誓要戒掉的煙。

陽台是他最後的堡壘，一坪大小，零散擺著幾個還沒死透的盆栽，香菸盒堆在牆角，空氣裡有淡淡的發霉味。他在這片冷漠又模糊的夜景下將菸點燃，彷彿要燒出對自己的責備。

「人活到這樣也算一種成就吧，成功讓自己不再期待任何事。」

他在心裡嘲諷自己。煙霧在他眼前飄散，盯著那煙圈，看著它們一圈圈地破碎、消失，就像自己那些早被時間磨平的熱情。

這時，一聲細微的「喵」聲打斷了他的頹思。

男人低頭，看到陽台角落蹲著一隻髒兮兮的橘貓。牠眼神銳利，卻不怕人。男人皺起眉頭，繼續抽煙，像面對一個不請自來的鄰居。

「怎樣，你也想抽一根？」

貓沒有動作。

「這年頭連流浪貓都比我懂得養生之道。」

男人對著貓說話，自顧自地吐槽。

「你來幹嘛？」

貓咪吐出鼻息，像是在對男人的自甘墮落嘲諷。

「呵，沒想到我竟淪落到被畜生教訓了。」

他笑了一下，笑得像是自己也被逗到，但接著又收斂笑容。

他蹲下來，與貓平視，看著牠濕漉的體毛、瘦小的身軀。

「你知道嗎，我不是沒想過改變。只是每次打算重新來過，日子就會像這根菸一樣——燒啊燒，到最後剩下一小截，燙到手才想丟掉。然後呢？又點一根。」

他咬著煙頭，說出一段只有他自己才會聽懂的話。

「也許我根本不是真的討厭這種生活，我只是討厭還在為這種生活感到不滿的自己。該爛就爛到底，這樣是不是比較爽快？」

他彎下身子，一邊點起新菸，一邊跟貓對話。

「怎樣，你覺得我很慘？」

他自顧自點頭，「我也覺得我很慘。」

他頓了頓，自嘲地說：「不過至少我還有家，雖然是租的，雖然冷氣老是不冷，但……唉，你聽得懂嗎？」

他似乎在等一個回應，又像根本不期待答覆。

貓抬頭看了他一眼，慢慢地往陽台角落挪去。

「別躲啊，我不會咬人。你是來救我的嗎？還是只是路過來笑我一個廢人？」

他突然笑出聲，「要不要我餵你罐頭？我有買貓罐頭喔，雖然是那時候前女友說要撿一隻回來養，結果我拒絕了。如果當初我有答應的話，是不是她就不會走了呢？」

他轉身進屋，腳下踢到空的啤酒罐，發出脆響。他打開冰箱，拿出那罐早已過期的罐頭，走回陽台，蹲下，打開。

「喏，過期兩個月，吃不吃？你不吃就我吃囉，跟你說，我以前還真吃過一次狗罐頭，鹹得要死。」

他笑了，彷彿那是某種榮耀。

貓終於靠近，對著罐頭聞了聞，然後面露厭惡把它推開。

「你看看你，還比我講究。這罐頭你嫌棄，我卻有一點想試試。是不是我哪裡搞錯了？」

男子突然安靜下來，望著那貓的身影，若有所思。

「你知道嗎，我每天都想開始改變……開始運動、戒菸、找目標、找回當初的自己。結果呢，我唯一堅持下來的，就是每天這樣想。」

他靠著欄杆坐下，煙燻味和貓罐頭的腥味混雜在空氣中。他抬頭看夜空，月亮像個無奈的旁觀者。

「你今天來，是不是叫我別再演這齣破爛人生戲碼了？」

他頓了一下，補上一句：

「還是你只是想佔我陽台。」

貓舔舔嘴巴，優雅地轉身，跳上一旁矮牆，又跳上更高的一堵牆，身影沒入夜色。

他愣住，像突然被丟下。

「喂，別走啊，我還沒問你名字……」

他盯著空空的屋簷，低聲說：「早知道剛剛就不要提罐頭過期了。」

他沒笑，只是嘴角抽動了一下。彷彿貓的短暫來訪，只是生活中某段毫無意義的插曲，又似乎在他早已貧瘠的心田某處，靜靜種下一顆什麼東西。

男人看著貓消失的屋簷，嘆了一口氣，又點起下一根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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