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鬧了,」亞瑟噗哧一笑,「你要怎麼去找她?」
我一時語塞,因為我根本沒想過這個問題。
亞瑟繼續道,「先不論你對於印記力量的掌握是否熟練,問題的關鍵在於你根本不知道她具體在哪個時空,該從何找起?去往十億年前不難,難在要去十億年前的哪一天?你要知道我們今天在這裡巧遇是多麼難得的事情,哪怕只是差一秒,你也可能一輩子找不到她。」
難怪人家都說,緣分何其巧妙,幾世的擦肩,才換來一次的回眸,一次轉身,卻是一輩子的錯過。
「對了,我是怎麼出現在這裡的?」我忽然想到。
「我哪知道?你要問你自己啊,穿梭到哪個年代,是由印記持有者決定的。」
「所以或許是我瀕死前想到了這裡……就過來了。」我推測道,「但不對啊,我出現在我爸媽家,可是我爸媽卻不認得我。」
「他們當然不認得啦,因為你現在才出現在他們的生命中。」亞瑟大手一揮,理所當然地說道。
「不是,現在是西元2000年,這是我十歲的年代,」我糾正他,「他們至少認得十歲的我吧?就算不認得,也該知道我的名字。」
「你還不懂嗎?十歲的你,並不存在。你就是你。處處在在,只會有一個你。」
我一時語塞,陷入了沉思。
假如每個時空只會有一個我,這樣的邏輯當然我可以接受,既然我只會有一個,自然就不會產生眾多的悖論,也就不會產生,回到過去殺死自己這種事情。但是如果十歲的我不存在,現在的我又是哪裡來?
「不對,這說不通,」我提出疑問,「我現在之所以在這裡,是因為有一連串的成長過程,如果十歲的我不存在,我就不是我了。」
「我的天啊,」亞瑟雙手抱頭,「所以三號跟七號他們,都沒人跟你解說任何事?」
「比如?」
「比如時間。」
我想起舒芸講過的一句話。
「舒芸說過,過去、現在、未來,本來就不存在,但沒有解釋什麼。」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那就講完了!」亞瑟轉過身在鏡子前試穿一件法蘭絨的襯衫。
「什麼講完了?」我一頭霧水。
「時間啊!七號這樣的解釋是最簡單也最好理解的。」他隨口應和著。
「等一下,」我困惑道,「這樣沒有對我解說到任何事情,只是丟了一個聽起來很哲學的結論。」
「但是事實就真的是這樣而已。」
亞瑟看起來真的很懶得解釋,但我這次吃了秤砣鐵了心,決定追根究柢。
我拿出了耳熟能詳的祖父悖論,「我就問一個問題就好,我回到過去殺了我的祖父,那我還存不存在?」
「你該不會還要講平行宇宙、量子力學跟弦理論吧?」亞瑟嗤之以鼻的樣子看起來實在惹人厭,「所有理論,只要是從人類的角度出發去理解,就不會是答案。」
「那怎樣才是答案?」我用挑戰性的姿態盯著他。
「答案是,你殺了你的祖父,就是殺了你的祖父,你還是會在,只是你祖父不在了。」他的回答簡短又篤定。
「那我祖父不在了,如何生下我父親?我父親不在了,如何生下我?這樣邏輯上說不通吧?我們只是在鬼打牆而已。」
亞瑟嘆了口氣,終於決定放棄抵抗,「算了,你畢竟是凡人,我也不能奢望你理解這些。索性我好人做到底,幫你上一堂時空概論吧!」
我還是很討厭被叫做凡人,但此刻好奇心已經凌駕於我自尊。
「我洗耳恭聽。」
「首先呢,小老弟,」他操起了老兄老弟滿城亂喊的美式腔調,「七號講的是最真實的狀態,過去、現在、未來本來就不存在,但是這是為什麼呢?這是因為時間並不存在。」
亞瑟閉上雙眼,來回踱步,「所謂的時間,是一種主觀的定義與感受,我們觀察宇宙的變動,並且把這樣的變動狀態,稱之為時間。這部份很好理解,你只需假想,若宇宙中每個最細小的粒子都靜止不動,時間會如何?」
我跟著他閉上眼睛開始思考,他講的確實有點道理,倘若每個粒子都不會動,意味著沒有日昇月落,沒有春夏秋冬,甚至連我們腦部用來思考的神經元都不復運作。此時萬物呈現寂滅的狀態,我們又要如何去定義之前發生了什麼事,或者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假如在這種狀態下我們無法定義時間,那就說明時間似乎並不是客觀存在的。
「這部分勉強可以接受。」我睜開眼睛道。
「很好,接著讓我們一步一步來,」亞瑟望向窗外的夜空,「你說你去了龍族的時代,是在什麼時候?」
「十億年前。」我回答。
「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知道……」我忽然被問倒了,「因為舒芸這樣說?」
「沒錯,換言之,你實際上不知道自己在什麼時代,因為對你而言,只有當下的體驗是真實的,而你所認為的過去,是龍族所認為的當下,從這裡我們可以再次發現,時間其實是一種記憶上的幻覺。」
我感到頭腦發脹,舉手示意亞瑟暫停,「先讓我消化一下。」
若照這樣說,的確是沒有什麼過去現在或未來,同一個時間點,觀測角度不一樣,就會有不同的結論,對我來說的過去,可能是其他人的當下或未來。然而不同的主觀認知既然能夠產生不同的時間定義,紀錄者們要用什麼作為時空穿梭的依據?
我提出了我的疑問。
「你很聰明,」亞瑟鼓勵道,「但還差一點。我必須再提醒你一次,時間是描述萬物變動的一種方式,所謂『對你來說的過去,可能是其他人的當下或未來』這句話,本身就是主觀性的。」
他話鋒一轉。
「世界的運作從來不需要被定義,假如沒有你、我或其他人,又怎會有『對誰來說』的問題呢?因為有了『我』,才有了相對性,於是產生定義,才會有了時間。」
「什麼意思?」我感覺頭快炸開了,說到底,怎麼會有人想去讀哲學系,簡直是一種折磨。
「意思是說,時間作為主觀的產物,客觀上並不存在,而時間與空間,作為一個不可分割的連續整體相互影響,所以事實上空間也不是真實存在的,世界萬境,無垠的時空,本來就是心識運作的一個幻象而已。」
「停!」我舉手制止了他,「別再講了,我真的不行了。」
我低頭喘著大氣,微小的腦容量再也無法接受更多資訊。
「想想你是怎麼過來的吧,」亞瑟呵呵笑道,「這樣可能比較好理解。」
我細細回想了一下穿梭過來的狀況,當時我在房間,被貝瑞塔轟開的大門砸個正著,正在瀕死之際,忽然進入一種舒服的狀態,接著聞到香味、聽到聲音,我朝著光奔跑,我知道那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體驗,然後我穿過一道又一道發光的門,接著我就到這裡來了。
亞瑟將剩下半瓶的香檳直接就嘴暢飲。
「想完了沒?你有指定年代嗎?比如說西元2000年幾月幾號?」
「印象中是沒有。」我回答。
「這不就對了嗎?你並不是依靠選擇一個客觀存在的『時間:西元2000年某月某日』而完成了穿越,而是靠著……」
「我的意志。」我恍然大悟。「我到了我想來到的地方。」
「賓果!」亞瑟作勢鼓掌。
「但我父母,」我忽然一陣鼻酸,「卻不認識我,這怎麼可能,或者說,這怎麼可能是我想來到的世界?」
「這就是世界的運作方式,因為我們有自由意志,所以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這意味著,不管過去、現在或未來,你就是你,始終只有一個你,當你以這個模樣出現在這裡,意味著所謂十歲的你,根本不存在,你會覺得應該存在,是因為你認為時間存在,一旦你真正相信了時間根本不存在,你就能理解,並不是一定要有一個十歲的你,才會造就現在的你。」
有聽沒有懂,越聽越模糊。
「你是嘗試告訴我,我過去經歷的一切都是假的?我的父母、我的朋友、我的所有,都是假的?」我眼淚似乎在眼眶打轉,「那為什麼我的記憶卻如此深刻,為什麼這一切的溫暖,還要留存在我心中。」
「噢,MAN,」亞瑟溫聲道,「因為這些都是你最美好的體驗,是這些體驗造就了你,而不是過去。生命本來就是一個體驗的過程,你並不會因此擁有任何事物,所以別困在自己的記憶之中。」
我忍住淚水,「希望我有天能搞懂這一切,但現在我只覺得跟你講話好累。」
「跟你解釋這些才累吧!」亞瑟翻了翻白眼。
我們對視一眼,大笑了起來。
一陣沉默之後,我將思緒重新聚焦到眼前的事情上。「倘若我一直想著舒芸,是否能夠直接穿梭到她所在的時空?」
「抱歉,老弟,」亞瑟說,「回到我剛才所說的,我們雖然擁有印記的力量,但是穿越這種事其實很困難,你若不知道她所處的時空環境,根本是大海撈針,無法準確的觸碰到她所在的時空。你別看七號當時一下就帶你跑到十億年前,她得要把她所體驗過的整個時空環境,深刻的從內在建構出來,才能觸碰到她想去的時空,這包含了視覺、聽覺、嗅覺等各種感官要素的細緻描繪,不然很容易跑錯時空的。」
我想到舒芸在那裏的庇護所,壁爐、地毯、桌椅、矮床、木質地板,還有那些香味,如果這些都要钜細靡遺地描繪出來,實在是一件很累人的事。
「更何況,」他接著道,「要是印記還有相互定位的功能,我們早就都被四號抓起來了。」
四號!我在瀕死前好像迷迷糊糊的聽過尼里貢說起。
「四號是誰?」我問。
「我們一個喪心病狂的老朋友,」亞瑟面露無奈,「莫名其妙地在各個時空組織了一堆追蹤者來抓捕我們,有人說他神智不清,有人說他執迷於這個世界的一切,忘了自己是誰。」
「難道你們沒辦法一起對付他?」
「小老弟,」換亞瑟苦笑了起來,「他是軍事家。我可不想跟他開玩笑,躲遠遠的還好一些。」
想起來,我的人生根本被這傢伙毀了,要不是他,我不會被貝瑞塔給綁架,不會離開舒芸,更不會失去我的父母。
我內心忽然升起一股衝動。
「我要去找他。」
「什麼?」亞瑟驚訝地看著我。
「我說,我要去找他。你知道他在哪嗎?」
亞瑟不可置信的看著我搖頭。
「我勸你打消這個念頭,就算我們擁有印記的力量,也沒人會想去自投羅網,你所謂的找他,其實就只是找死而已,死得了還好一點,最慘的是我們又死不了。」
「不然這樣,你告訴我該怎麼找到他,剩下的我自己處理。」
他靜默了一陣,但似乎被我堅定的眼神給說服了。
「四號雖然在各個時空組織了追蹤者來找我們麻煩,但是他的大本營在哪個時空,卻不是秘密,我可以帶你過去,但就如我剛才講的,即便我大概知道他所處的時空區段,但這中間跨度可能是幾百年或是幾千年,基本上我沒辦法精準定位他的所在,你到了那裏也不見得找得到他。而且說起來,」他表情非常複雜,「就算真的找到了他,你覺得你能改變什麼?」
「我不知道,」我說,「但既然他是一切問題的開端,直接面對他總好過躲躲藏藏,」我吞了吞口水,「而且我感覺,就只是一種感覺,舒芸現在大概也正在找我,如果她擔心我被抓走,或許會想去四號那邊一探究竟……」
亞瑟猛地爆出一陣狂笑。
「小子,你憑什麼覺得七號會想要去找你?冒著再次被抓的風險,去找一個凡人?」
我感覺臉上一陣發燙,「我……我就只是……我就是一種感覺。」
我還想繼續解釋,被亞瑟揮手打斷。
「行了,別說了,我懂。」亞瑟瞇著眼看我,「愛情嘛!是吧?」
「不、不是,我……」
亞瑟咧開嘴角,帶著一種半嘲諷式的微笑。
「嘿嘿,別怪我沒提醒你,我們每個紀錄者都活了成千上萬年,什麼人沒見過,什麼愛情沒談過?講得粗俗一點,她上過的男人搞不好真的比你吃過的鹽還多,你在她心中究竟是不是真的那麼獨特,我可沒把握。」
「才不是這樣!」我焦急道,「她才不是你講的那樣!」
「哈哈,你激動什麼!還說不是愛情!」亞瑟笑得合不龍嘴。
我又尷尬又惱火,一時竟被他搞得說不出話來,只能抿著嘴把頭別過去。
「好啦!我不逗你玩了。」亞瑟走到我面前坐下,「雖然我對你心中小小的愛情幻想沒興趣,也不想摻和你尋找愛人的旅程,但幫你一把卻不是什麼難事,反正也挺有趣的,我倒還真的想知道七號會不會去找你。你自己去驗證一下也好,說不定人家早就忘了你咧!」
「才不會。」我懶得理他,「你到底是要幫不幫?」
亞瑟笑著伸手用指尖觸摸著我的眉心,「如你所願,但你可別後悔。」
跟舒芸那次一樣,我能明顯感覺到一股能量在我跟他之間跳動,接著我們身上都迸發出了藍色的光芒,並且亮度持續在增強,範圍也持續擴張,直到我們全身都被藍光給包圍。
雖然我還沒搞清楚他們究竟怎麼帶我穿越時空,但如果我猜得沒錯,兩個印記的能量疊加在一起,似乎會產生共振,從而可以讓時空穿梭變得更加快速簡單。
很快的,周遭的事物開始扭曲,空間被撕成了碎片,我也跟著旋轉起來,我知道準備要來了,明明早就有所準備,但這種穿越前的感受還是讓我不太舒服,而且我始終沒辦法習慣看到自身崩解的模樣。
最後,我隱約能聽到亞瑟那要不得的聲音,從虛空中傳來。
「嘿嘿,小情聖,送你到我家,祝你一路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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