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逆行 - 無盡（一）

真氣死他了！

要不是因為那個瘦乾巴，他根本不會又被送進來老地方！

而且，他可是為了救他，那人卻甚麼也不知道的蠢模樣！

別讓他再見到他！

但現在怎麼辦呢？他不能留在這裏呀！

「放我出來！」

他來過這裏很多遍，也叫喊過千萬遍，但從來都沒有人因為他的哭喊而前來幫他。

老地方，多數是溫馨的。

而他會稱這裏做「老地方」，是因為這是唯一一個方法，讓他覺得這裏不會很可怕。

才不，這裏依然可怕得很。

第一次被送進來時，他簡直覺得自己要窒息而死。

他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

沒有任何改變。

醒來與睡去都沒有分別，根本甚麼都看不見，只有一片寂靜的黑暗。

太黑了。

睡了的話也算，但醒來之後，張開了眼睛，覺得一切更可怕了。

那道門只透進一道極細極窄的光，似有若無，他靠著那丁點光源，還知道外面是白晝。但夜垂下後，那道光也滅了。

黑暗吞噬了他。

漸漸連呼吸都難受。

那次，他發了高燒。

病好以後，他下了決心。

然而，每一次都比前一次，讓他陷入更深的恐懼。

明明都來過了，為何總會害怕呢？而他總覺得無形中，有東西在這裏，但他甚麼都看不見。

他看過不少書，知道世間有很多可怕的東西，難道都藏在此處嗎？

但是，他沒有做錯事呀，為何要懲罰他？

懲罰還不止這一種。

直到第三次被關，室中傳來了叫聲。

「喵。」

啊？

那是一頭白色貓咪，在黑暗中顯得格外亮眼，那雙藍綠圓眼猶如兩點光。

他驚訝得很，但他並不感到恐懼。貓咪甚麼也沒有做，只是在他身邊不斷來回走。

「你從哪裏來呢？」他認真地問貓咪。牠自然沒有回答，仍懶洋洋地蹭著他的腿邊。

他看了看，又問：「我見過你嗎？」

難道是牠？

不久之前，他曾遇見一名長得極為俊美的男孩。男孩的那頭長髮在日光下像是金黃色，那雙眼睛亦閃著金光。

但那時，男孩竟然用石子，扔向被綁在樹上的白貓！

他難以相信，阻止了那孩子，把白貓抱下，牠立刻急急跑走。

男孩的眼光朝他看來。

他看了，有些心驚。

金目彷似沒有靈魂，滿是戾氣。那真是小孩子的眼光嗎？不是大人的嗎？

而面前的貓咪好像真是牠呢，牠看來沒有受傷，真好。

「你也是自己一人嗎？」他問小貓。

「喵。」

「你的父母呢？不在嗎？」

「喵。」

「你也被罰？」

貓咪沒有回應，看來不是了。

「沒有人相信我……嗚嗚，為甚麼連他也不相信我說的話？」

他在哭喊，有些嘶聲力竭。

貓咪只是以頭更用力地蹭他的手。

他哭得累了，漸漸安靜下來。

此時，貓咪走遠，走到一旁去。白色的頭轉了過來，看著他。

啊？

忽然，他鼓起了勇氣，站起來，跟了過去。他伸出手，開始探索四周。

室內最遠處那頭似乎放了一些工具，他摸了摸，好像有些概念當中有甚麼。

********

每次被關在這裏的日子，好像一次比一次長。

有時他被關上好幾天，甚至是數周。

曾經有一次，他痛苦得生不如死。

不如，還是死了算吧。

反正，根本不會有人幫他，遑論有人會重視他。

他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但要是能夠選擇如何結束的話，便不會再如此悲慘吧？

室中有一道突出的木檐，那是上次有人放他走時，他抬頭看到的。

他拋了繩幾次，終於拋到木檐上。

他向上一跳。

那時，他的腦海中只有一個想法。

對不起，真對不起大家。

繩子纏著的脖子很痛，他原來還有意識啊。

此時，貓咪又突然出現了。

他從來都找不到任何入口，難道上方有秘密通道，讓牠可以爬進來？但樓底很高，在黑暗中亦甚麼都看不清。

他看著貓咪兩爪撕抓繩索，牠好像在鬧脾氣，動作很粗魯，不像平時的牠。貓咪甚至擺著生氣的表情，有些像人呢，真是神奇。

「你別胡鬧了！」他心中喊道，但發不出聲音。

牠不斷抓著繩，使他在半空左右晃動。

頸子傳來刺痛，他忍不住，伸了兩手輕撫脖子。

他覺得快要呼吸不了，不知那一刻何時才來。

驟然，一道白光竟然強烈地現在眼前。

是時候了……

他閉上眼睛。

聽說人死前一刻，過去的事會如走馬燈般掠過眼前。他至今活得不長，也不曾去過甚麼地方，應該沒有甚麼好看的，但是他很確定，他從沒有來過這裏啊。

這……是甚麼地方？

他訝異地看著面前光景。

他不在老地方了。

他好像出現了幻覺。

他捏了捏臉頰，有些痛。

頸子也是啊，他摸了摸，亦有些刺痛。他低頭一看，小手沾上淡淡血跡，兩衣袖子上是血印。

「啊！」他忽地一喊。他的肩！

有個人撞了過來。

他抬頭一看。對方是一名男子，戴上遮蓋下半邊臉的面布，穿上淺粉藍衣袍，看來是位達官貴人。男子滿臉不悅地看著腰間袍邊，那是剛才他撞上的地方。

他連忙站起。雖然並不覺得是自己的錯，仍對粉藍衣人一個鞠躬說：「對不起。」

但是，他還未伸直回身子，卻感到肚子一個痛擊。然後，他整個人像是紙娃娃般飛起，狠狠飛摔在地上。

很痛！痛感太強了，強得好像是真的。

粉藍衣人站得遠遠，極為不屑地說：「你這個乞丐，就像野狗一樣。」忽然，粉藍衣人像看到甚麼東西在地上，走過去，拿了起來，說：「小賤種，是偷來的吧？」

那是我的！但因為疼痛，他仍說不出話。

粉藍衣人把東西收進衣內，輕哼一笑，便轉身走去。

「還給我！」當他終於可以說話時，那男人早已不見了。

四處都是人，以極其厭惡的眼光看著他。

「死乞丐！別爬過來！」

「別擋路！」

「滾回去斜心巷！」

有人踢中他，但他沒有理會，也沒有喊痛。

重點是，他在哪裏呢？

而且，他到底是怎樣離開老地方？

這一定只是夢！

咕……

這股飢餓感真是熟悉。

他摸了摸口袋。那天在地上拾了個錢，本身想還的，但沒有人肯收下，於是便放在口袋裏，結果又忘了事。

他餓極了！街上滿是好吃的東西，但沒有人想見到他。見他朝來，好像見到鬼怪的，紛紛要他離開。

因為沒有人理會自己，他在某個攤子邊緣悄悄放下銅錢，然後伸出小手，朝向包子去。

「喂！你這小鬼，敢偷包子？」

攤子大叔發現了他，對他怒聲大喊。

他急急否認：「我沒有！」

很多人來圍觀，攤子大叔對大家說：「他偷了我的包子！」

他急道：「我沒有！我留下了銅錢！啊？怎麼不見了？」

「骯髒的小鬼！還想狡辯！」

眾人圍著他，一起指罵他。

怎麼辦？

「哎呀，我家小主子啊，你怎麼來這裏了？」

此時，一名長得高大的短髮男子走了過來，彎下身，臉上很是親切的說著一些他完全聽不明白的話。

他定睛看著那雙微呈彎月的淺褐色眼睛。雙眼很是漂亮，亦是溫暖。

但是，這位哥哥認識自己嗎？他沒有見過他啊。

後來，他跪了下來，恭敬一拜。

不過他真想開口問，木乃伊到底是甚麼呢？

********

他仍身在幻覺之中。

而這幻覺也真不短。

他亦不知道該往哪裏去。不知是否因為被粉藍衣男子撞得飛起，頭總是暈暈的，身子又不聽使喚，有些難受。

他按了按額，沒有發燒，四肢也是完好。

他想帶好東西給大家吃。於是，他拿起餅盒，朝山跑去。

啊？芷苗苑為甚麼是這副模樣？

像是一座廢墟？

大家呢？

啊！

嚇壞他了，他差點兒踏了個空。

是個坑嗎？

他捏了臉，這是夢吧？

天一亮便會好嗎？

他小心翼翼地走，以免誤踏中甚麼，走到一棵大樹下去等。等了等，等到睡意都來了。

天亮了，芷苗苑的悽慘模樣在日光下更是駭人。它已經不是一座樓，二樓全毁，地層只剩下少量木柴，內裏原有的東西都如灰燼，沒有剩下甚麼。

屋外放有一些東西，例如繩子和破壺。

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難道，大家在裏面被燒死嗎？他著急地跑了一圈，甚麼人也沒有發現。

……

那些人，把大家燒死了？

他按捺不住，哇哇大哭。

他哭了很久，哭到累了，已再哭不出聲。

他甚至不能跟大家道別。

要是這只是夢，該有多好？

他在山中行走，瞥見小草叢中有一束束小白花。他抖著雙手，輕柔地把小花摘下，回到廢墟，放在墟前。

要是來生再見，他一定會保護大家。

他在心中默念。

而他在這裏都不知過了多少天，餅都被他吃光了。

他半睡半醒，伸手按了按額頭。明明已吃了食物，甚至比平常吃得更多，他的身體仍然莫名感到有些奇怪。

他病了嗎？

不是吧？他能跑能跳，卻總有種說不出口的不適。

忽地，他感到附近有人貼緊自己，傳來溫熱的氣息。

他驀地張大眼睛，竟發現頭上的不是人，而是一個龐然大物，正注視自己！

「啊！」

那東西卻很是親暱，不斷用頭擦他的臉。

「哈哈，別鬧了！」

忽地，他的頭不痛了。

某晚，他以為要從長夢中醒來，結果發現人仍身在芷苗苑外。

忽然，他聽到遠處有聲響。

有人！

終於有人了！

他急忙跳起，匆忙走開，躲到一邊去。

有兩個人！是宮人嗎？

突然，二人都掉進坑子裏去！

他靜待了一會。

那兩個人在坑中說了很多話，好像都不打算爬出來。

太子？太子殿下要娶太子妃？

啊？是嗎？真是莫名其妙的對話呢。他一直聽著二人談話，總覺得其中一人的聲音有些熟悉。

他應該幫忙嗎？那坑很深，大人要爬上來也很困難。

他想了想，輕步走到廢墟前，抓起繩子一端，綁在一方的粗大樹幹上。

他揮了繩子，把它拋進坑去。

下方兩人沉默了。

然後，有人開口。

「京川大人！」她喊道：「我是照顧小男孩的小馬，謝謝你！」

雖然聽不懂那名女子的話，但她跟他道謝！會感恩的人，應該都不是壞人吧？

太好了。

********

這的確是一個長夢，長得他以為是真實。

他又想，這不是夢，可能他真的來到上寶了。

於是，他下山去，想尋找認識的人。他經過了大道，發現這裏人流極多，在熱烈討論新消息。

今午，發了一個新公告。

但他不用去看，都知道是甚麼事了。因為整座城中，大家都只談論一件事。

幾御太子要娶太子妃。

啊？

真的嗎？

他擠了擠，好不容易終於看到那張公告。

是真的！

然而，他看著公告的日期，亦即是今天的日子……

這真是天下最大的荒謬。

他真的在古都嗎？

忽地，有人撞他，他跌坐在地上。

啊，屁股很痛。

下一秒，他驚訝地看著眼前。眼前景色變了，他重投黑暗之中。

他眨了眨眼睛。

他回到老地方。

屁股還是痛痛的，他倒沒有叫出聲。這種痛，又算是甚麼呢？

「貓咪，你在哪裏？」

沒有回應，也不見那道小白影，牠好像跑掉了。牠到底常常跑到哪裏去？出口在哪兒？

他摸了摸頸前，好像聞到鮮血味，旁邊還有斷掉的繩子。

他沒有死。

他也不要死。

忽然，他有了一股勇氣。

他不要害怕。

他也不會害怕。

經歷了又像夢、又像現實的幻境，理智和勇氣全回來了。

這是一個全新的機會。

他緊握拳頭。

他要努力。

他們絕對都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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