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寫手札記 - 《淡水夜語》第一章〈河燈〉

淡水本就是個藏有許多秘密的地方。

從清朝時期的偕醫館，到日治時期留下的古蹟，再到現在熱鬧的老街，每個角落都藏著看得見、看不見的故事。

特別是在靠近福佑宮的中正路段，那些彎曲的巷弄裡，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傳聞。

我家開的永安堂，就在福佑宮後方的小巷裡。

這間老店是阿公在五十年前開的，專賣日常用品和香燭紙料。

淡水在地人都知道，我們家的平安符最靈驗。

這些符不是一般的印刷品，而是阿公用特製的朱砂和古法製的老紙所繪製。

那朱砂是每年清明節前後，阿公親自到觀音山採集礦砂製成的，聽說只有在特定日子才能找到這種帶著靈氣的礦砂。

今天又是個多雨的日子。

我一大早就看見阿公在整理櫃檯底下的符咒，這是他每個月初一十五都會做的事。

特別是農曆七月，他更會花上整天的時間核對符咒的位置。

「阿蓮，今天河邊會有東西上岸，記得關緊門窗。」

阿公頭也不抬地說，手上仔細地檢查著一疊黃符。

我應了一聲，看了看掛在門口的銅鈴。

這是一個老物件，據說是早年從北海岸的老船上拆下來的。

每到這種日子，銅鈴就會不時響起，卻不見風吹過。

「那個要擺正。」

阿公指著門框上方掛著的一面小鏡子，「今天水氣重，晚上會有霧起。」

我踩著板凳，將鏡子調整到正對著門口的位置。

這是一面老銅鏡，是1945年，一位從日本回航的船長送給阿公的。

那時候正值戰爭結束，很多人在匆忙中走散。

鏡面已經有些發黑，但阿公說這才是最好的，能照見那些迷失的魂魄。

正午時分，老街開始熱鬧起來。

遊客魚貫而入，有人買香燭，有人挑選平安符。

我們家的符都有規矩，保平安的要用朱砂寫就，求姻緣的要用桃木為底，祈福的則要用特製的黃紙。

每一張符都要經過淡水河水淨化，再在福佑宮過香火。

「小姐，這個多少錢？」

一位年輕女孩指著櫃檯裡的一個銅製品。

那是個巴掌大的河燈，樣式老舊，燈座上刻著古老的咒文。

這盞燈是阿公最寶貝的物件，平時都藏在櫃檯最深處，不知為何今天會被擺出來。

我正要回答，阿公突然出聲：

「那個不賣。」聲音異常嚴肅。

「為什麼？我可以出高價。」

女孩執意要買。

就在這時，門口的銅鈴突然大響，一陣冷風竄入店內。

門外不知何時起了大霧，河邊的輪渡站都看不清楚了。

這種霧在淡水很常見，但通常要等到傍晚才會出現，今天卻來得特別早。

「妳看，霧來了。」

阿公站起身，望著門外，「那盞燈不是賣的，是用來指路的。這是1884年滬尾之役後留下的物件，專門給那些找不到路的人用的。」

女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買了幾張平安符就離開了。

「阿蓮，把招牌收一收，今天早點關門。」

阿公說著，從櫃子底下拿出一個老舊的木盒，裡面裝著幾張特製的黃符和一把銅錢劍。

這些法器都是有年份的，每一件都刻著製作的年代。

我知道，夜晚要開始了。

每逢這種日子，河邊總會飄來一些東西，不是每個人都能看見，但它們確實存在。

阿公說，那些是還沒找到路的魂，在霧裡迷了方向。

「當年滬尾之役後，」阿公邊整理銅錢劍邊說，「太多人找不到回家的路。這盞河燈就是用來指引他們的。一百多年了，還是有人在找路。」

夜幕低垂，老街上的遊客漸漸散去。

我們關上店門，點起了那盞河燈。

燈光不算明亮，但在霧中特別顯眼。

阿公說，這種光芒只有特定的人才看得見，那些還在尋找的人。

深夜時分，我聽見外頭傳來腳步聲，像是有人在巷子裡走動。

透過門縫，能看見一個個模糊的身影，有穿著清朝軍服的，有著日式和服的，也有現代裝扮的。

他們緩緩向河邊移動，河燈的光芒在霧中搖曳，像是某種召喚。

「阿公，他們每年都會來嗎？」

「不是每年，是他們想家的時候。」

阿公將一張黃符貼在門上，「我們能做的，就是讓他們不要迷路。」

「那盞燈真的能帶他們回家？」

「那得看他們自己。」

阿公望著霧中的河岸，「有些路，要靠自己走完。有些事，要自己放下。」

河邊傳來了汽笛聲，但這個時間明明已經沒有船在航行。

霧氣漸濃，河燈的光芒越發明顯。

我注意到，那些身影似乎變得更清晰了，他們的面容帶著某種解脫的神情。

「天快亮了。」

阿公說，「該收燈了。」

當第一道曙光穿透霧氣時，那些身影漸漸消散。

河燈的光芒也隨之暗淡，但我知道，這不是結束。

在淡水的每個角落，都還有著許多未完的故事，等待被傾聽，等待被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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