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輯】 - 【短篇】我們來講一個持續了十四年的故事

「我有一位精神異常的叔叔。」

他昨天用了一句「我要佔用妳一個晚上」這樣曖昧的語句約我隔天晚上去找他。當時我並沒有感到小鹿亂撞，反而是下意識地翻白眼，想著他又在發什麼神經。

結果我到了，喝了一口他泡的即溶奶茶後，他就開門見山地爆了這麼一句話。

「確切是得了什麼病我不知道，總之就是腦袋不正常。」

他低著頭坐在我旁邊，雙手十指交握，大拇指相互摩挲著。我看著他的側臉，瀏海遮住了他的神情。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講，以及他是以什麼樣的心情講出這些話，但我感覺得出來，他正在思考著如何組織他即將要講出來的語句。

他大概是徬徨著的。

「大概是十四年前吧，當時我小學二年級，我還記得有一天，我跟我朋友炫耀說我遲到是因為我從我外公外婆家來學校的，結果我朋友就笑我遲到。」

他笑了一下，似是充滿著懷念。

「當時還小，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炫耀我是從外公外婆家出來的，大概是因為他們家很大很漂亮吧。喔，現在也是很大很漂亮喔。」

他的笑容咧得更大，但卻並沒有掩蓋過一開始就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低落。

「當時我們在外公外婆家住了一年。在搬家之前，我們是住在一棟透天厝裡面的。而我們搬家的原因，並不是因為透天厝被賣掉或被毀掉什麼的。反正就是當時家裡並沒有什麼大變化，但是就是搬家了。」

「而我當時還只是個小孩子嘛，也不會去想為什麼好好的家不住，要去住離學校半個小時的外公外婆家。當時從家裡走路學校只要五分鐘喔，超近的。」

他好似炫耀般地說道。

「之後大概是覺得太遠了，後來我們搬到爺爺開的鞋店樓上，距離原本住的透天厝，走個路大概三十秒就到了吧。」

大概是一直維持著前傾的姿勢太累了，他的背靠上了沙發，但頭依舊低垂著。

「其實那裡比原本的透天厝還擠。我們的活動空間只有二樓，面積不到半個籃球場，狹小到沒有任何私人空間。」

我想像了一下，但實在是對空間沒有概念，只知道如果是我，我肯定會覺得很擁擠。

「等到我小學畢業後，我們舉家遷到了跟透天厝距離只有幾步路的老舊公寓裡。我和我弟有了自己的房間，面積也寬敞，所以我們就一直住在那裡直到現在。」

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伸手拿過他的馬克杯，雙手捧著，也不喝，只是緩緩地摸著杯壁。

我杯裡即溶奶茶的溫度不再熱燙，我喝了一口，香甜的奶精味刺激著舌頭，讓整個口腔壁充盈著黏膩的感覺。

不喝無法止渴，喝了卻又更加口渴。

「現在那間透天厝是爺爺和奶奶在住著，我有時候回去都會去陪他們待一下。常常都是我在樓下陪著他們聊天，中午上樓吃個飯，然後就回家了。」

「一個月都見不到叔叔一面。」

他捧起馬克杯，喝了一口。

「是不是很疑惑為什麼我要跟你講這些？」

他倏然間抬起頭，我看到他微笑著問我。

我忽然有種心酸感。

「不知道。」我感覺到了我喉嚨的凝滯感。

大概是即溶奶茶的關係。

「今天我回家一趟……看到了我有點無法接受的事情。」他苦笑。

「過去看到他各種不被當成家人一樣看待──不能跟我們同桌吃飯、不能出門、像是有罪的人一樣被關在樓上的時候，我都覺得還好。」

說到這裡的時候，他的聲音有種好像被什麼東西卡住喉嚨，很難發聲的感覺──哽咽的感覺。

「話說為什麼我會覺得他被這樣對待很合理呢？呵呵，我真是──」

說到這裡，他嘎然而止。不是那種忽然感覺自己講錯了什麼而消音的情況。

悲傷已經影響到他的敘述了。

他在哭。

我看著他摀著自己的雙眼，一句話、一息音聲都沒有再發出來，甚至是一聲哽咽。

我手上的馬克杯漸漸失去溫暖，餘溫不再能夠回暖我的雙手。

褪去溫暖的即溶奶茶，不再讓人眷戀。

我喝了一口。

「他被惡言相向。」他突然出聲。

他的手依舊覆蓋在雙眼上，垂著頭，髮絲遮擋著他的側臉，避免他的情緒表露。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只是說了一句『我上樓了』，然後就像過去一樣，好似是為了讓人知道、又或者是因為自己不確定，所以說了好多次『我上樓了』、『我上樓了』。」

「原本爺爺奶奶本來就很習慣他們的小兒子總是會重複字句，我也覺得沒甚麼。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這次奶奶發火了──」

他屈起雙腿，踩在沙發邊緣，雙手抱住膝蓋，頭往下埋，整個人就像是在子宮裡的胎兒一般蜷曲著。

他的心很不安。

「奶奶破口大罵，就像是遇到仇人一樣，用著很傷人的話在罵他。」

他這樣輕描淡寫地敘述了他奶奶的行為，看似好像不太嚴重，但能讓一個成年男性如此想要發洩出來的事，又怎麼可能真的如他所表達出來的這般清淺？

「而我，就只是看著奶奶單方面飆罵叔叔，什麼作為都沒有。」

他抬起埋著的頭，轉動正臉面向我。

他雙眼紅得像是一隻求安撫的小兔子。

「我是不是，也成了這場時達十四年的關押的共犯？」2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95IFATAkk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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