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某日中午,天清氣朗,兩人出發前往三門仔。到訪計劃一早列於共同編寫嗁願望清單之上,久未落實,只因一直未遇啱好天氣。見面之際,信哉暗自許諾,令人不快之隱憂絕口不提。一種將要分手之前嘅共謀式親密氣氛異常顯眼,但由於大家內心對破局存有恐懼,寧願保持比過往客氣嘅狀態因而成為默契。
兩人一邊談笑,一邊迴避情感投入,平安抵達總站。鄉郊村落金屬牌匾之下,漁港作業苟延殘喘。碼頭一覽無遺,魚排規模極細,只有粗略文字資料敷衍導覽。Abelia心情隨高能見度而報晴,與信哉輕裝步向地質公園,剎那兩小不妨無猜。
大海總比都市溫柔。信哉順應潮流,份外賣力,試圖創造郊遊回憶及紀念價值。「前面會有山墳墓地,你盡量望向天空,望向植物,盡量大步檻過喇。」附近居民將先人葬於山林,未有移走,既因為先人唔怕生人騷擾,亦因為後人早已背井離鄉。
「日光日白,我先至唔會介意。」到底係出於尊重當地習俗之心,抑或係西式百無禁忌,信哉話到嘴邊,寧願自我審查。
「行得正企得正,係應該乜都唔驚嘅。」兩邊樹蔭蓋頂,陽光穿葉灑落,路徑景色因而平坦怡和。
「我比較驚潮漲,聽講潮漲就會浸沒連島沙洲。」潮退之後,終須一別大概難免,但目的地一日未到,大家都積極發言,放任不安擱淺。
「好似話,而家潮漲都仍然通行,因為有人搬咗啲大石頭過去。」為欣賞自然而改動自然,無論何其渺小,亦算係有益於世嘅人工痕跡,值得一提。
四十分鐘左右,沙洲浮現。左方有船灣配八仙嶺,右方係馬鞍山及區內屋苑,兩人為眼前壯麗所震懾,自然走近海邊,摸石而坐。信哉撿拾手邊尖頭圓底石塊,單手握緊,片向平靜大海。杏仁以低角度入水,彈跳幾次,隨後沉入水底,徹底消失。
「弊,我將受保護嘅沉積岩掟咗落海,會唔會已經觸犯咗《地質公園條例》?」信哉本性難以束縛,自然發作。
「首先,係《郊野公園條例》同《海岸公園條例》。」Abelia先為片石技法而吐露嘩聲,後為信哉無知而啞然失笑。「其次,守則寫住『切勿帶走任何的岩石、化石、礦物或泥沙』,同埋『挖掘、破壞或污損任何岩石均屬違法』。你將石頭從岸邊移至海中,唔係帶走,亦未有造成任何破壞,所以呢個行為應該可以接受。」
「點解你可以咁鬼認真。」信哉心生愛慕,情意湧起,有如浪花咬岸。「你唔認真嘅時候,其實好可愛,但你認真呢,又好似更可愛。」
「應該認真時認真啫。」Abelia默默畫沙,置身無人之境,反而唔敢抬頭對望。佢突然想自由表達同心愛嘅人居於海邊嘅願望,但發覺不切實際,話到嘴邊,欲言又止。
「咁頭先令你認真咗嘅,係呢個海景,定係爭啲犯法嘅我?」一陣涼風吹過,問題有如大石,原封不動。
「你明明係一個好唔認真嘅人,但有時又會好認真。得意嘅係,每次我都跟住你而變得認真之後,又會發覺其實你唔係認真。」有潮浪,就有沙洲,有沙洲,就要有石頭,否則沙洲就無法連島。「但其實認真係咪就適合你,唔認真又係咪代表唔應該呢——」
「每次你認真,我就唔想認真。每次你唔認真,我就會想練習認真。」信哉雙眼因烈日而眯成直線,瞳孔收縮。
「Please。」預知到信哉又要提起家庭、學業以及經濟相關討論,奉勸自己另選心儀學科,Abelia立即退回守勢。
信哉遞上蒸餾水示好,有如舊石器時代人類。補充水分之後,大家更加客氣,彷彿來自東西部落,尚未熟悉。各自探索之時,智人同時察覺奇石附近資料欠奉,岩石離散四周而身世不明。
「呢塊應該就係石英網脈。」
「你又會認得出嘅。」
「其實我細個幾迷石頭,會喺沙灘執好多石頭返屋企。同埋,開始行程之前,我喺一塊資料牌上面見到有介紹,順手就影低咗。」
「石頭咁重,你點樣搬返屋企㗎?」
「有好多執著係解釋唔到㗎嘛,可能小朋友就係執著過大人呢。」
兩人循原路折返,與去程唔同嘅係,回程路上客套略減,愛不釋手。佢哋沿主要車路散步,觀望依海而建嘅海濱別墅,增廣見聞。大型豪宅項目建築富有歐陸風采,樓層低矮,私隱度高。哪怕對希臘羅馬認識淺薄,兩人只望車道地面鋪張磚紋即知氣派非凡,顯貴懷古。
「You’re the boyfriend, aren’t you?」參觀完畢,兩人滿身大汗,正駐足於路邊專線小巴候車處。忽然之間,竟有一架銀灰色休旅車悄然減速駛近。透過車窗,司機露出燦爛微笑,容貌悠閒老練。信哉與保時捷龐然車身距離太近,當下點頭默認,有如受困獸穴。
「你住喺呢頭㗎?」Abelia禮貌提問,眼球鎮定,既似定睛凝視,又似應酬模式。
「我朋友就係,住呢道返工is way too inconvenient。」Henry過度分享,競技場邊看客好奇心起,側耳偷聽。「三四千萬,我寧願住mid-levels,返工都近啲。」
「都係嘅。」Abelia寧願任由話題終結,但三字回覆竟又引出一款笑裡藏刀。
「我出去supermarket買啲嘢,要唔要車埋你哋?」善意施捨內藏炫耀惡念,信哉於心中對奸角鬥士假意援助連番咒罵,拳頭蠢動。
「我哋等小巴就得喇。」好在轉眼之間,救星已於視線範圍及時出現,攔路曖昧化險為夷。
擠於司機正後方座位,兩人無法暢快交談,但車身加速搖晃之時,肢體保持安定親密。信哉低頭查閱地產租買資訊,發現編有門牌號碼地段,單位交投未算活躍,然而入場費用以一千二百萬起跳,銀碼比落日飛車更為驚心動魄。關閉視窗。佢搜尋其他資訊,懶得打擾閉目養神嘅Abelia。
坊間流傳,馬屎洲之所以稱為馬屎洲,源於昔日英國殖民政府軍隊於島上牧馬,馬匹遺留大量排泄物而得名。信哉忽然夢迴童年某次校外學習,聯想到歷史博物館嘅常設展覽,繼而聯想到大片河谷平原覆蓋嘅解說燈片。
泥盆紀時期,氾濫河水為土地創造軟泥,有利原始植物生長,而海洋生物殘骸則沉積於香港海域軟泥之中。沖積物持續沖積,就逐漸形成今日新界東北部船灣、黃竹角咀以及赤門北岸一帶岩石。石炭紀早期,香港為熱帶淺海淹沒,水面下降之後,軟泥地面出現植物枯榮痕跡。當生命經過掩埋、遇熱以及擠壓,就以岩石形態長埋地表之下,分布於今日香港西北部。二疊紀時期,今日香港淺海一片,沉積物混入砂礫、海洋動物以及珊瑚殘骸,化為岩石,然後為巨大地殼力量所重塑,最終形成扭曲、拱起或斷層之地貌,曝露於馬屎洲與對出之丫洲。用心深究石頭成份、結構及分佈,土地曾經經歷之所有磨礪就會一清二楚。
石頭存在,可以揭示史前史,豪宅存在,則屬於歷史見證。歐洲帝國憑恃武力入主殖民地,點解殖民地居民仍然要嚮往有如置身歐洲嘅生活體驗,甚至願意為沾染英倫氣息而一擲千金?具特殊科學地點、沒落漁村以及大型豪宅皆與同一小片水域形成羈絆,點解只差若干公里,就足以造成貧富懸殊?神秘巨石陣鎮於心頭,但信哉貪圖一刻和平,未想考據太深。
「我啱啱睇到,原來三門仔新村係一條移植嘅漁村,原村已經喺興建船灣淡水湖嘅時候浸咗。新村居民嘅住屋係向政府租地去興建,唔可以轉售出去。」熟食中心之內,底層商戶正整理檔口,準備收工。「亦即係話,就算外人想搬入去,都唔會有租盤。」
上世紀六十年代,政府為興建海中水庫,將三門仔村居民分頭安置。長年以四海為家嘅水上人與新界原居民習性殊異,務實主管新界事務嘅理民府決定興建新屋作為賠償,其他漁民則可申請租地建屋。三門仔現有漁民百戶,當中只有少數仍然經營養殖魚魚排,但因為同樣處於海角天邊,大家守望相助,關係代代相傳,隨年月又生出一種平淡是福。
「我見到有啲屋嘅門口有畫十字架,村民似乎都信奉基督教,生活幾有秩序。」食肆風格平民,價錢極為吸引,Abelia陷入選擇困難,更覺飢腸轆轆。
「據聞呢,塔門同吉澳一帶嘅漁村每年有天后誕同太平清醮,三門仔村民都會捐錢支持同參與。唔知係咪因為人口太少,收入有限,根本供奉唔到一間廟呢。」客家糯粑香甜在前,牛雜魚蛋惹味在後,信哉架步唔熟,慎選用餐區域。
「我今日feel like食乜都可以,你話事。」要了解社區生態,就要了解居民主要消費嘅市場。熟食中心生氣勃勃,亂中有序,令人亦變得順攤。
「你鍾唔鍾意住得近街市?」坐低落單之後,Abelia率先以茶水浸洗筷子。
「我梗係鍾意。」信哉視線投向搭檯小朋友,擠眉弄眼。
「我就想要旺中帶靜嘅居住環境,比較有安全感,但要出街食嘢又唔至於太遠。」三門仔路二十三號,住則有山有海,食則乾濕俱全,已於人心留下印象。
「如果香港大啲,租樓買樓就會平啲,我哋嘅選擇就會多啲。」石頭磚頭石屎盡皆死物,偏又明確分出高低貴賤。
「如果香港夠大,就要浪費好多時間搭車,我哋要見面就會難啲。」上天保佑,兩碟泰菜火速送到,美食天堂入口廣置民間。
美食聚集嘅地方,就係人心所向嘅地方。氣候土壤嘅先天設定,演進不息嘅後天造化,令亞洲國際都會嘅得天獨厚成為無法爭辯嘅事實。強權交惡,互有兵來將擋,水來土淹,但千萬難民為求生存,只可兵來帶路,水來挖池,冷靜應對城外風風雨雨。對外長袖善舞博採善擇,對內集中精神落地生根,隨流飄蕩經年,男女老幼早已疲憊不堪。同根共生,枝葉相連。前途未卜嘅集體壓抑,流經幾個分水嶺,於同船之民內心深處,形成一種認同嘅重量。當落花彈向高空,又再低垂在地,化作帶有現實關懷嘅春泥,就會長眠於寸金尺土之中,傾側呼吸。
五臟廟終於填滿,兩人反而突然心虛。百萬名車粗暴輾過,廢氣令信哉近乎窒息,但陷入絕望之際,人類竟然從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之狹隘觀念中自我解放,豁然開朗。活出真實自我,放逐競爭之心,將主導權放心交予對方,然後聽從命運安排,或者先至係對待愛情嘅正當心理。
「香港真係好細,但你嘅世界可以更大。」信哉撕去某層人之常情,強忍感覺,主動告別。佢穩立山腰,用力一推,決意將一臉錯愕嘅下凡女神送返聖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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