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與千劍沉入大海 - 章二十七：離場

男孩在一台蘋果綠的瓦特牌汽車後座醒來。

他有種彷若從百年沉睡中甦醒的隔世感，後方傳來車廂打開的聲響，一箱箱的重物被搬上車，他可以感覺車身正隨之下沉，直到碰的一聲，車廂又被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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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後座的車門打開，一個褐色捲髮的女性彎身探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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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應我要乖，好嗎？」她捧起男孩的臉頰，神色有種悲傷的悵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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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可不可以不要離婚？」男孩沉著臉，弱弱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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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貝，施維爾特，這是爸爸和媽媽之間的問題。」女人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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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們不離婚……我會一直乖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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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眸偷偷瞥了一眼母親，似乎是希望這樣的情緒勒索能稍微挽回她的心意，但她只是無奈地微笑，輕輕捏了捏他的臉頰。

於是男孩知道了，不管他有多乖，母親都不會改變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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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座的車門打開，高瘦的黑髮男人坐進了車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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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得出發了。」男人一面繫上安全帶，一面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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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女人再次嘆息，撫摸男孩的頭，「施維爾特，媽媽愛你，常電話聯絡，記得偶爾給我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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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於對母親的失望，他沒有答應。

車門最後關上前，他看見女人的眼神很寂寞。那是他對母親最後留下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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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駛過漆黑的隧道，路途顛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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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短暫瞇了下眼睛，再睜開眼，他正坐在城堡走廊的老舊木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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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懷裡抱著長劍，警戒不安的目光打量眼前陌生的環境，他可以聽見斜對面的門裡傳出談話聲，不久，門打開了，一個臉上長著雀斑、模樣青澀的金髮青年探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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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我猜你就是施維爾特。」那青年朝他走來，「才十二歲就打敗了成年人的劍術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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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們太爛。」少年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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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呀……這個性……」青年苦惱地搔搔頭，卻還是向他伸出手，「好吧，我叫約翰，是你的副隊長，大家都叫我小約翰，今後我們大概會很長久的相處吧，請多指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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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上下打量這個毫無威嚴的青年，不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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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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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如此，他們仍然伸手相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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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聲，他的手被打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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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癡！你的劍到底在砍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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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的尖聲抱怨傳來，刺痛他的耳膜。

少年揹著長劍，甩了甩被打得發疼的手，大步奔跑在無人的市區街道。他嫌惡地往旁瞥了一眼，在他身側跑動的是個褐髮馬尾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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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不容易誘敵成功的！機會都被你浪費了！」少女以高分貝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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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死了！還不是妳指示得太差勁！」少年不甘心地回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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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我的錯了嗎！你怎麼不回去檢討你的劍術！屁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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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才要檢討妳的表達能力！大猩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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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說一次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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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沿路跑、沿路吵，嗓門大得都要引來住戶開窗關注，直到對講機傳來小約翰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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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吵了，莉賽、施維爾特。』那青年平時看起來軟弱，發號施令的嗓音卻沉穩有力，『持續往三點鐘方向誘敵，我這邊掩護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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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副隊長！」被喚作莉賽的少女回答完，轉頭又向他吐了個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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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氣得牙癢癢，偷偷比了個中指回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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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陣天旋地轉，他在奔跑中被誰從後方擒抱，摔倒在荒原的雪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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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噓、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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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漆黑中，傳來的是夾著奇怪口音的德語。

他趴伏著，感覺雪地冰冷的溫度已經沁入他的大衣，他們在草叢後方等待腳步聲過去，然後他藉著微弱的燈光看清了眼前的男人，一個戴著老土黑框眼鏡的年輕亞洲人，腰間佩著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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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東德代表隊的隊員吧？」亞洲人向他伸出手，「我叫方助·楠，是日本隊的通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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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少年眉頭一蹙，「你怎麼會德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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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學在科隆念書，雖然後來輟學……」方助不好意思地搔搔臉，「看你後面揹一把劍，早就想找機會跟你搭話了，我猜我們同樣都是劍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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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你，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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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真夠嗆的孩子。」方助倒也不以為意，伸手向後一指，「我們日本代表隊的據點就在附近，也有些跟你年紀差不多的孩子拿劍，要過來看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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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半信半疑，卻還是隨男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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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過風雪，景色驟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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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恬靜禪意的日式庭園，方助領著他踏過石板鋪成的小徑，走向道場，拉開門，幾個手拿竹劍的孩子跑了過來，好奇地盯著他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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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劍！」朝氣蓬勃的亞洲少年站在最後面，大力揮舞手裡的竹劍，「Me！光太郎！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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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瞪了他一眼，轉頭看向身後的方助，指著道，「這猴子是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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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記得了嗎？他是在冰島和你打過照面的伊藤光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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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英文很爛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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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助彎身按了按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從今以後你要自己和這些人打成一片，我不會幫你翻譯德語哦，修修你的脾氣，和伙伴們打好關係，對你在這裡的生活會有不少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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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皺起臉，聽得出方助語帶威脅。

他再次看向那名叫光太郎的蹦跳猴子，視線移向旁邊的光頭鼻涕男孩，最後注意到角落有個身材強壯、正吹著泡泡糖的金色長髮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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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真是糟透了，少年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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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還有什麼狀況能比這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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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直接將心裡話說出來時，他手中正拿著難看的黑色緊身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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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要穿啊！黑戰士！」身穿一身紅色緊身衣的光太郎說，他看起來就像根可笑的蘿蔔，「這可是我們『驅魔劍士戰隊』的隊員制服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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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綠戰士！」旁邊穿綠緊身衣的雅刀比出一個滑稽的英雄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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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戰士！夜露死苦！」正辰擺起了健美先生姿勢，他的肌肉都快把黃色緊身衣撐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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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吧！就差你了！黑戰士！」

「黑戰士！黑戰士！」

「呼嘎蝦嘎呼嘎蝦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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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將他團團包圍起來，少年大翻白眼，使盡全力發出一聲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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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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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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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他回到東柏林驅魔辦公室成立的第一天，後仰攤平在旋轉椅上。

手握鴕鳥毛撢子的小約翰微笑著，望著他，靜靜立在那裡，只有幾步之遙，看起來卻那麼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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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不小的人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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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約翰的聲音模糊不清，像隔著一層水。

他一起身，男人的身影卻從眼前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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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入眼簾的是通往事務所的樓梯口，盡頭一片漆黑。

他手中提著兩瓶啤酒，身體在發抖。他知道這是什麼時間的什麼地點，鮮血順著樓梯一階一階汩汩流下，猶如瀑布，他踩著鮮血之河往上走，尿臭瀰漫在空氣中。

握住事務所的門把，他的手比金屬更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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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他聽見自己發出嗚咽，「不要……小約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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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腳發軟，背脊彎下去，他抖得厲害，就像個窩囊的膽小鬼。他不想開門、不想開門、不想開門……然而他的手不聽使喚，仍然扭開了門把。

推開門，眼前是無盡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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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黑暗中虛弱地仰望，看見的是啤酒瓶裡插的枯萎花朵。

幾天了？沒有進食、沒有洗澡、沒有任何動作，就只是這樣坐著，醒了睡、睡了醒。鬍子長得又亂又長，身體發臭，他不想動，他的身體就像癱瘓了一般無法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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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這樣下去會死吧？

但是死了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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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的錯、是你的錯、你怎麼沒確認好、你怎麼信了小約翰的胡言、你怎麼沒在週六進辦公室……所有的「你」「你」「你」「你」「你」猶如沉重的鋼釘，將他釘死在審判的十字架上。

他不能動，他的身體四肢都被恐懼凍結，不能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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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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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求生本能，在他即將虛弱至死前，一道聲音響起，猶如救命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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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些人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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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該負責的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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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彷彿看見黑暗的房裡有隻黑色巨象，在那裡睜著眼睛與他互瞧，而他指著窗外，告訴大象出去。牠必須出去，必須在外頭，成為一個「他者」，如果不這麼做，那大象就會在這房裡越長越大，直到大得能壓垮這個房間、大得能活活壓死他。

他與大象，陷入了一場非你死即我亡的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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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消失了，他渾沌的意識逐漸清晰起來。

而後，他開始聽見了一個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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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應該殺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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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了。

不，還沒，因為殺掉太便宜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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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維爾特站在血泊之上，他的愛劍格拉默從沒像今晚這樣染成全紅，大大小小的斷肢散落一地，哭泣、求饒、咒詛、禱告全都成為事不關己的白噪音，他冷冷看著血泊中爬行的那些自稱是人類的東西，他只想來一場歇斯底里的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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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棒啊，他都砍了。這些人間的魔鬼，一個也沒漏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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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立於血泊之上。

血水倒映出的——是唯一四肢健全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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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該去精神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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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德維希在法庭外喊住了他，他回頭，看見青年發紅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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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回神，他們又坐在小會議室裡，眼眶發紅的青年訴說的他十六歲那年和愛狗瓦弟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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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不是很奇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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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蹙著眉，發出來自靈魂深處的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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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絕談論』、『不去定義』、『不可名狀』，就好像……它們本來就在你之中，但是你刻意裝作沒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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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那裡，望著路德維希，青年的身影顯得很模糊，像隔著一層水，像扭曲的海市蜃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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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要說，驅魔世界只是一場集體幻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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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反問，語氣冷冷的，帶著諷刺，帶著鄙視，彷彿他正看著一群塗糞玩屎的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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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為什麼尼采說：『與怪物戰鬥之人，應當小心自己不要成為怪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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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約翰的聲音似近似遠，模模糊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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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驅魔人也一樣，與魔鬼戰鬥，小心不要自己也成為了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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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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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維爾特清楚聽見自己發出狂妄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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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定打到最後——發現世上只有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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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的一聲，耳鳴屏蔽了他的聽覺。

他在法院中，坐在被告席的冷冷木椅上；他戴著竊聽耳機，坐在漆黑的車子裡；他被光太郎打了一拳，仰躺在神社的參道上；他走下神社的樓梯；走上事務所的樓梯，一步一步，走向最深的黑暗裡——他明白了，這裡就是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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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只有我一個？他躺在寂靜的黑暗之中，開始這樣想。

然後他閉上雙眼，想起了莎士比亞那句：「地獄是空的，魔鬼遍布在此。」於是他弄明白了：這就是末日之前，一堆妖魔鬼怪披著僧袍教袍橫空出世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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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有沒有人說過你很反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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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那溫柔的嗓音很清晰，帶著一點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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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睜開眼，看見黑暗中亮起了微弱的光。

初是一點、兩點，接著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像在暗夜中睜開的眼睛，他又眨了眨眼，那些光芒構成了滿天繁星，再眨眼，一輪滿月出現在宇宙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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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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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摸索，應該被他緊握著的細瘦小手卻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堅硬的甲板，施維爾特坐起身，夜晚的海風徐徐拂上他的臉龐，轉身，小約翰就坐在他的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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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他困惑，「你不是該上天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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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地中海，孩子。」小約翰側頭向他微笑，「這裡就是度假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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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海風的鹽味那麼真實，環繞四周，這是一座郵輪的頂端，燈是熄的，沒有引擎聲，沒有其他客人，放置著幾張白色躺椅的空蕩甲板上，只有他們兩人望著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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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我在地獄。」他摸摸鼻子，「那邊滿到不收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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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約翰哈哈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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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地獄夠久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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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麼時候進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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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死後，一直在那裡。」小約翰悠悠地說，「天堂與地獄，都只是一種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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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維爾特沒有回話，小約翰看向他，兩人對視著彼此，施維爾特看見男人溫柔的綠色眼眸依舊，令他想起他們在施普雷森林的夏日夜晚。

營火熊熊燃燒，肉腸豌豆湯的香氣瀰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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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你要說……你死了這件事全部只是一場夢。」黑髮少年盯著火堆，卻不是在真的看著火堆，火光在他藍色瞳孔中跳動，如夢似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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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也可以這麼說。」金髮青年翻動著底下的柴火，「我們不曾真正分離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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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起來怪恐怖的。」少年一聲冷笑，「難道你要說，生死也只是一場集體幻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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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如果你想這麼說的話。」年輕的小約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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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什麼都是集體幻覺，那世界不就沒有真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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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啊，每個人的真理都是真理。」小約翰的語氣還是很輕快，「所以選擇創造什麼樣的真理，是每個人生命中至關重要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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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一場塗屎玩糞的荒謬戲劇？

施維爾特想這樣問，但他沒有開口，他看著小約翰，而後者彷彿也知道他想問什麼，卻沒有戳破，只是注視著他，用一種溫柔平靜的目光。

他突然覺得，小約翰並不是來給他答案的，或許沒有任何人給他答案，沒有高高在上的神依據某種法律給他審判，也沒有撒旦在地獄裡等著給他處刑，一切的一切的答案——只在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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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少年還搞不太懂世間之理，他搓了搓鼻子，頓時覺得有點發睏，於是手腳並用爬過去，靠在小約翰身邊。青年的胸膛很結實，靠起來硬硬的，不太舒服，但他喜歡小約翰用長著槍繭的大手撫摸他的頭頂，如同幼時母親為他摸頭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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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殺了……你不生氣？」他悶悶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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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人生，沒有人能代替你做出更好的決定。」小約翰柔聲回答，「不管你做了什麼樣的選擇……就算有些會讓我痛心，我都會愛著你，尊重你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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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碎碎念，這讓施維爾特有點出乎意料之外。他仰頭望向眼前的金髮青年，知道那仍然是小約翰，卻與生前的小約翰有點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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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在想為什麼我沒有碎碎念？」小約翰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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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了是變得會讀心術嗎？」少年尷尬地別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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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記得我教過你怎麼生火嗎？」小約翰笑了，拍拍他的腦袋，「我現在知道了，愛不是投一顆燃燒彈下去，而是當那個第一束點燃你的柴火。」他稍稍停頓，微笑著，「火焰一直都在這裡，孩子，在你願意接過去之前，我會耐心等待……一直燃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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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維爾特懂了他的意思，勾起唇角，在小約翰懷裡閉上眼睛。

厚實的棉質軍外套散發著淡淡的硝煙味，是年少時令他懷念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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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你。」少年輕聲說，「對不起，那個時候……我沒能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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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孩子，不要擅自為我的死負責。」小約翰微笑著，輕輕拍拍他的頭，「我沒有怪任何人，也沒有怨恨任何人，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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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殺了你的人也不恨？」他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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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記得那句我最喜歡的莎士比亞名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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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是空的，魔鬼遍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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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那句，你這反社會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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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約翰捶了下他的肩膀，少年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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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是一座舞台，男男女女不過是演員，有他們的入場和離場。」喃喃地，金髮青年唸出了那句有點熟悉又不太熟悉的字句，而後他看向少年，微笑，「希望你記得更多的，是我在舞台上精彩的表現，而不是我如何離場，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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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維爾特紅了眼眶，垂下頭，小約翰又摸了摸他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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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諒自己吧，孩子，你給自己定的罪都不是真實的。」金髮青年的聲音很沉穩，帶著令人昏昏欲睡的安心感，「我跟你說，從天空中俯瞰的大海真的很漂亮，下次我們一起去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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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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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越來越模糊，少年抓著軍外套的手逐漸無力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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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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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皮越來越沉重，他漸漸聽不清自己在說些什麼，倦意的浪潮將他捲了下去，營火溫暖的光芒完全浸淫了他，恍惚之間，彷彿連黑暗的森林本身，都已經褪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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