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與千劍沉入大海 - 章二十六：星之下，海之上

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從下午三點的一根牛奶冰棒後，他們就沒再吃東西。

千待在冰冷的潮水邊，海浪一波一波湧進礫石的縫隙，沖刷她的雙腳。腳趾已經冷得沒有知覺，唯一的保暖物只有身上一件大衣，還是剛剛對她動粗的男人給的，出於自尊她很想脫下大衣丟進海裡，但她又不想為了跟男人賭氣而平白受凍，她已經受了夠多委屈。

三十分鐘過去，眼淚還是沒有停下，千已經不知道現在該何去何從，不知道該怎麼死、該在哪裡死。早知道小劍是這種人，她當初根本就不該答應跟他一起自殺。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nnu3PCPXS

「嗯。」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hncRT9DFN

男人的聲音從旁傳來，千抬起頭，看見小劍站在她旁邊，向她遞出那盒小雞蛋糕。

不知道小劍到底懷的什麼居心，這明明就是光太郎給她的。她一把搶過來，看見裡面的蛋糕只剩一半，抬眸生氣地瞪向男人，卻發現小劍的眼中已經沒有了怒氣和敵意。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bVVfTYUZW

「……過來取暖吧。」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mMLieytdC

說完，小劍也沒等她同意，逕自走回了營火邊。

她望著男人的背影，不解也不悅。憑什麼凡事都得男人說了算？但她知道，就算她硬賴在這裡不回去，小劍也無動於衷。在那男人的冷漠面前一切情勒都沒有效果，她只會苦了自己繼續受凍，想到這一點，她就覺得惱怒起來，覺得自己也有待在營火邊的那份權利。

於是她起身，拖著發麻發抖的雙腿，慢慢走向營火邊。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2VKiMwqOj

才剛靠近，火光的溫度就無私給予了她暖意，千瑟瑟發著抖，和小劍隔了一段距離坐下，緊繃的身體在熱度中慢慢放鬆。她拿起小雞蛋糕塞進嘴哩，嚥下肚，胃裡的空虛頓時減輕不少。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dMufT1adr

他們看著營火，好一陣子只是看著營火，誰也沒有說話。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jn7chhmMF

「小約翰。」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s6wyUYf8d

良久，小劍終於率先打破沉默。

他的目光仍然盯著跳動的火焰，卻又不是在看著火焰。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WL63x3tOE

「……是被邪教徒殺死的。」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1Mlr86QKR

千抬頭望著他，終於明白為什麼小劍突然發飆。

但她很快別開頭，沒有回應，也不想回應，剛才衝向她的理不盡的暴力令她怨氣橫生，她認為，小劍只是硬給她貼了張邪教徒的標籤，擅自把怒氣宣洩到她身上。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ufPz8xX1s

「那群人也說著什麼『哈米吉多頓』，把小約翰當成魔鬼。」小劍停頓了一下，緊咬下唇，「把他……亂刀砍死、掏出心臟……在屍體上撒尿。」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GEgPFX5MN

聞言，千的臉色鐵青。

她又一次看向小劍，竟發現男人的眼中泛著水光。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EIqDwjWwh

她明白了。

就像水浦庄章和奧姆在她心中刻下了傷疤，小劍的心中也有一道深深的傷痕。他們不是惡意要攻擊彼此，他們只是同樣有著無法跨越的創傷。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9jqE6guPA

「我知道，小約翰不是妳殺的……」小劍喃喃說著，半垂眼簾，「衝妳發火，抱歉。」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0C45Czo2f

「……沒關係。」千猶豫了一下，道，「我也不該說你是魔鬼，對不起。」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lDG8MtB4Y

「不，妳說得對。」小劍勾了下唇角，眼神有種平靜的悲傷，「自詡為正義的傢伙，什麼都做得出來……覺得自己有定罪和制裁的權力，有正當資格使用暴力。」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cZniiYspB

是少女那句「人間魔鬼」讓他想起那晚與小約翰的對話。

若不是千懂劍道防身，他早就亂棍打死她，被憤怒和復仇沖昏了頭，結果變得和那群他所憎恨的邪教徒無異，彷彿驗證了尼采那句——與怪物戰鬥的，自己也成了怪物。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aKj3ivWHX

「小約翰是……」千小心翼翼地看著他，「你很重要的人嗎？」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3zfgEqGDz

「嗯。」小劍垂下頭，將臉埋入雙膝之間，「既像我爸，又像我媽。」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pM1roG8vU

「劍先生的父母呢？」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k4fKOnWSf

「一個離婚了，一個再婚了，很久沒聯絡了。」他無奈地笑了一下，「從我還是個小毛頭開始，一直都是小約翰……」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7fbmJNVBX

他沒有再說下去，感到喉嚨哽住了。

淚水慢慢溼了眼眶，羞恥感隨之而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繼續說下去了。男兒有淚不輕彈，何況都是三十來歲的大男人，在一個小女孩面前流淚實在難看。

他直起背脊，深吸一口氣，想藉此轉移注意力，眼淚卻先一步滾落兩頰。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ty6gJ9ylb

「劍先生……」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wM3QkVkIG

他沒有回話，知道她在看他，這讓他面紅耳赤，於是垂下頭迴避她的視線，地心引力卻讓更多的淚珠滴上礫石海灘。這真是糟透了，他想，從小約翰死去那天以來他沒有掉過一滴眼淚，以為可以繼續裝作若無其事，就這樣把悲痛帶進大海，然而在這最後一哩路之前，痛苦卻衝破心牆，一發不可收拾地傾瀉而出，功虧一簣。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C7bJz3985

千走到他的身邊坐下，輕撫著他的背。

這畫面真太荒謬，他想，竟然讓一個年齡能當自己女兒的孩子安慰自己。但越是想停止哭泣，就越止不住淚水，他摀住嘴，整張臉難看地皺成一團，雙眼就像壞掉的水龍頭，淚珠都滴濕了衣衫，發紅的雙頰分不清是因為激動、羞恥，抑或火光的照耀。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ywRjLUJdG

他又想起了那年在施普雷森林的營火前，小約翰彎著身為他們煮湯的模樣；想起那身揹機槍跑在自己前方的寬大背影，短短的金髮隨風飛揚；他甚至想起男人幫忙收拾凌亂辦公桌時的碎碎念，鴕鳥毛撢子揮著風掃過他的頭頂上方；還有最後那一晚，他們坐在圍牆上，說好一起放長假，那時小約翰的笑容很溫暖，彷若地中海的陽光。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f3vmriygq

他很想他。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YG7FrZkoZ

背脊不再挺直，他彎下身來，手腳無力發軟。

千將他摟了過去，而他也不再反抗。少女柔軟的身體接納了他半身的重量，他靠在她的肩膀，髮梢落在她的鎖骨上，視線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水色瞳孔映著跳動的火光。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sOtKDYMJx

有沒有嗚咽，他自己也不清楚。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y8sfOekYl

潮聲太吵了。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Ru9hqhOF4

＊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1Rb7S2cwWl

「哦……所以妳說的鸚鵡教，就是三月那時候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的主使人？」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36REGnfbf

星空流轉，月亮逐漸往天頂前進。

灰燼殘骸上只剩偶爾劈啪殘喘的橘紅色光芒，熱度猶在，一旁，小劍一面聆聽千剛才未完的解釋，一面壓著打氣筒，軍綠色橡皮艇的輪廓正隨著空氣灌入而逐漸立體。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VBoRAzXpI

哭過一場，淚痕風乾，他的情緒也平靜多了。

奇妙的是，在一場激烈的廝殺後，他們竟然還可以輕鬆重啟對話。小劍自己也不太清楚為什麼，大概是覺得死亡就在眼前，什麼賭氣、糾結也都不重要了。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Rf1Gkih2i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4cUHvbkSuL

「劍先生也有聽說嗎？」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CPDlgU7Ew

「嗯，全世界的報紙大概都有報。」小劍回想了下當時的狀況，「那時候還有打電話問光太郎有沒有事……恐怖攻擊竟然發生在日本，誰都覺得很震撼。」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OT59sMtzj

「嗯，我也是看到新聞才知道有這件事……因為和我在道場裡實際感受到的不一樣，還以為是有人故意栽贓。」千悶悶地說，「結果後來，道場被強制關閉，他們做的可怕事情接二連三被揭露出來，不信也不行……我是信徒的事又不知道被誰傳到學校，我就不敢再去上課了。」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EHBR1B0N4

「為什麼？」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51OXgttYw

「因為毒氣事件死了好多人，也傷害了好多人，到處都有傳出奧姆信徒被打的事件，我覺得好害怕……」千垂下頭，將額頭靠在膝蓋上，「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精神寄託，結果是恐怖份子的騙局……我真的覺得只有死才是解脫了。」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zjbexPDjh

「去了一個水浦來了一個奧姆，妳運氣還真差。」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89OhglX5X

千沒有回應，不高興地鼓起臉頰。

小劍想起來，方助那時沒對他說的話大概就是千劍破加入了邪教團體的事實，若是一個惡名昭彰、在社會上引起如此大規模反彈的組織，那不想讓外人知道也是情有可原。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uASM04tFN

橡皮艇成型得差不多了，小劍壓了壓表面確認空氣足夠，便拔掉打氣筒，塞好栓子。塑膠船槳是組裝式的，隨便就扣起來了，他也順手丟到了橡皮艇上。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uydTAZyui

「好了，我們可以出發了。」小劍說道，「沒有要帶到地獄裡的都留下來吧。」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5UYzvN3Jm

「我要帶去的竹劍已經被劍先生打斷了……」千咕噥著，站起身。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jMgPBrX9j

「放心，連我都打不過，就不要想拿那個對付撒旦了。」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OzTQ49KFI

「我們明明是平手。」千皺著小臉，「而且是要帶去打水浦庄章的。」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3OR4cKQo1

「好吧，那個我幫妳打。」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OtRpWKZZT

千忍不住微笑起來，搖搖頭，「我自己打。」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cCuJiRQ6t

他們將橡皮艇搬到海潮邊，千先坐上去，接著是小劍，小艇比想像中還晃，但坐好之後倒又覺得還頗穩當。一波浪潮升起，退去，離岸流將他們帶進了大海，速度很快。

小劍開始滑動船槳，猶如鵝蹼優雅地撥開河水，他們在一波波海浪的繾綣推擠中緩慢前進，隨著陸地漸遠，浪潮漸小，一度，海面似乎就像湖水那樣平靜。他們仰頭望著璀璨的星空，月亮在穹頂中央發光，在這遼闊無邊的大海上，世界彷彿只剩下這一葉扁舟漂盪。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751xbTsJK

「好美……」千輕聲驚嘆。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m8sTo3dRw

「那麼多準備，感覺都值得了。」小劍喃喃自語，放下了船槳。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SNQUvSDQr

他從口袋裡掏出紅色安眠藥丸，只剩八粒，一人各分四粒。在他拆鋁箔包裝時，千用手指沾了點海水，含住。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y6qVrYcMG

「好鹹！」她噁心地吐了吐舌頭，「好苦……」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0RvN1DWAy

「就知道妳有得嫌。」小劍從背包掏出礦泉水，「這是妳的。」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KxVEItByi

「劍先生不是說要配海水嗎？」千接過水瓶，苦笑。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sYckrE09M

「我後來想想，死前最後一口還是不想要難喝到吐的東西，而且我們也需要容器。」小劍拿出了自己那瓶礦泉水，扭開瓶蓋，將安眠藥放到千的掌心，接著他舉起水瓶，「乾杯。」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0kiVMXTch

千輕快地笑了起來，兩人互碰了礦泉水瓶。

他們各自仰頭，吞下了藥丸。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BLaDdxyQe

「萬一不到致死量怎麼辦？」千喝完水，不放心地問。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RjvAWmhmw

「沒事，我們會在睡著的時候凍死的。」小劍說得一派輕鬆，躺下來，挪了個舒服的姿勢，「而且這船很容易翻，風浪一大，我們就可以下海餵魚了。」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OdjV3ND3n

千難受地笑了笑，也跟著躺下。

海水輕柔地托著他們，載浮載沉，星空如夢似幻，有種身處宇宙間的錯覺。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llLdz5diR

「覺得好傻……」千喃喃地說，「這樣看著星星……突然覺得……我到底在傻什麼……」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3iBMeBf4O

「嗯，是很傻。」小劍舒暢地吸了一口氣，「我也覺得，真蠢死了。」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pUGtsxTFA

「其實……除了死之外，還有很多不同的路吧？」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l6EtCooli

「也許吧。」男人悠哉回答，「說不定……其實就和星星一樣多吧。」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TqKyEymDn

「為什麼以前都沒有看到呢？」千的嗓音有幾分沙啞。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ibGNd3Jr3

「可能不走到這裡來，我們都不會明白吧。」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GVqiwFDn5

千哭了，小劍卻輕鬆地笑了。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GNIZx4qlr

「我只是……想要結束痛苦而已……」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D1qHzPkAT

少女哽咽著，她的呼吸透過橡皮艇的震動傳到了他身上。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7lXXJOhbI

「我其實不想死……劍先生……」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5OEJlXKLz

「嗯，我也是。」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YYF6TMDD2

小劍的聲音是第一次聽起來這麼溫柔。

他伸手過去，牽起千的手，他們緊緊握著彼此的掌心，不知道這份顫抖屬於誰。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eu3nzIOcz

「我好害怕……」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KmN4G4Hw8

「別怕，我們會一起走的。」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9Z6LbvcLu

千的哭聲好像越來越遠，掌心的溫度顯得越來越不真切。

星空在眼中模糊了，彷彿真的開始旋轉起來，以月亮為圓心，像發光的魔法陣。他想起了很久以前隊長在羅斯托克海岸畫的盧恩符文，不曉得眼前的宇宙符文又會將他的靈魂引渡何方。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3C3o44bPm

小劍凝望著漫天璀璨，慢慢闔上了沉重的眼皮。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HZjfhxFdW

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TSzoDm17D

ns216.73.217.1da2

介面主題:

字體大小:

行距:

段距:

自動加載下一章